(一)
每一只白鸟飞行的时候,都会跟着一只黑鸟。
紧贴着它的腹部,尺寸比它略小,尾巴比它略长,追随白鸟的黑鸟,往往会在薄暮时分出现。它和它一起扑打双翅,如同旧时的小姐游园,侍女为她准备了拂尘团扇。公子赴考,书童在前方打开一卷古籍,投宿在野店人家。
(二)
提线木偶居住在寂寞的戏箱中。深山里的深秋,落叶是爱醉酒的老友,醉中的酡颜,仍然是少年勇的荒唐。群居的小箱子,一件小衣服穿了一年又一年,上面的金丝绣花已经积了灰尘。轻轻拍打,提线木偶的身子有隐约的裂缝,木质部锯去细枝的节疤收缩,一个深色的点。沉默的木偶,偶尔会转动胡桃的眼珠。奇怪的手语,早夭的女子找回水毁后显现的原路。
(三)
有时会看见黑鸟单独留下,在电线上梳理它湿润的羽毛。凌空的电线,细细的电流是蜥蜴的蓝色尾巴,一颤一颤的荧光,从草叶的内部经过。更多的信号经由电缆向八方传播,而一朵白云决定在午后唤来风雨。群峰向天,谷地环抱,而溪流的出处从来没人可以探寻。古树上有众鸟的巢穴,一棵来历不明的软藤为它挂满红色灯笼。黑鸟守住破败的屋檐,一句诺言横竖不过是唇中吞吐的舌头。
(四)
午后写下又丢失的一些文字,农历八月的一棵梨树。骨感的疏枝,正在变黄的心形叶子,横逸的几枝雪白梨花。秋行春令,这棵树莫不是想要倒叙时光?头顶又飞过一只白鸟,它翩翩飞去,翅膀扇动如一对木桨划响水波,优美的头颈部和双足绷直成一线,它的飞翔依然专注而从容。是暮春吧?水田里还没有种下禾苗,我们共骑着一辆车子,背着相机,想要捕捉它们起飞,默立,涉水,觅食,与水牛嬉戏的镜头。它们太敏感了,我们埋伏,它们就不出现,我们刚走近,它就飞远,我们刚刚离开,它们又三三两两空降在不远处。没有带三角架,来不及按快门,鸟太远了……
当镜头里的惋惜多于欢呼,而溪水已经转入另外一个乡镇时,我们就改了此行的目的,一路问讯,在暮色里穿过一片陌生的田野,去看望一峰常常在远处出没的古塔。在经过塔下的竹林时,又看见成群的白鸟飞起。在山顶的绿树丛中,看见了塔身上搭着的用于维修的竹架。夕光中归鸟徘徊在白塔四周,似乎我们的到来小小地惊扰了它们的作息制度。看来这塔也是白鸟们栖息的地方。而我们原先设想这里会住着蝙蝠。
(五)
老人的一双手把持着后台,吹梨花,箫,拉二胡,敲锣鼓,演出间隙还不忘端起大号的搪瓷茶缸喝上一口酽酽的茶。这个木偶剧团的三十七个木偶都是他亲手雕刻。从选木料到为木偶做衣服配饰,一个年青人慢慢在自己的额头雕出了横纹,在头上存了雪堆。他终生不娶。三十七个木偶是他会唱会跳的孩子。他的木偶戏班子要比别人的多一个孙悟空。别的木偶是二十八线,孙悟空是三十六线。一双隐藏在幕布后面的手操纵这木偶,泡桐的头颅,一根暗线牵动木偶的眼珠,而另一根线让它吞吐舌头。小人儿们打架了,雕成一个圆圈的左手里套进兵戈剑矛,他们在打架的时候还翻起了筋斗。六十厘米高的小木人,邻县请来唱戏的妇人一张嘴要唱尽生旦净末丑。台下尽是看得发呆的老人孩子。有一个木人儿是最顽皮的,叫王七老,是戏里开场的小花脸,民间说法,如果春节时不对他念几回经,到夜晚的时候,他就会在楼梯上来回走动。吵个不停。可爱又可恨的丑角,似乎生来就是凤凰麒麟和龙的反义词。他们的诙谐和苦命总是生死相连。一个贫困的山村老人,他念念不忘的一句戏辞:“宰相出于青衣”。
(六)
如果一定要追问自己的前生,我极愿意自己就是一只白色水鸟。振翅便可远行,入水可以问鱼,在树林水湄悠游度岁,以天地为家。但天地早已不是古诗中潮来天地青的天地,风起时,漫天的飞行物不是泡沫就是空的被弃的塑料袋。偶有白鸟飞过,倒似一块不合时宜的补丁。幻视,幻听。我的喉咙干渴。我唱歌,却发出别人的声音。极度的疲惫,极热闹处的孤独冷寂。夜深了,十指在键盘上摸索着,想要找回那个曾经容纳自己梦想的薄薄的蛋壳。一盏灯在天空亮起,寄居的物种要出门远行。
远行,远行。在奋力穿过长满芒草拔契扛板归等多刺植物的山坡和谷地后,我随手铺了一丛蕨类的干草,坐下。山风浩荡,羽毛状的白云正急速向山那边的兰贝湖飞去,似乎并没看清我掌心的几粒小野果,以及它们的红,或者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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