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回到厂里,见秦老板在冲床前骂骂咧咧,埋怨李高操作不小心,害他赔钱。苏浅觉得也不能怪人家李高,李高是仪表车间的,前几天操作冲床的工人嫌工资低,走人了,秦老板让李高临时过来顶几天。苏浅说还得怪你自己,不让李高培训一下就上冲床,你活该。秦老板说我活该你就幸灾乐祸,真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苏浅说我吃谁的里了扒谁的外了?秦老板说反正你是经常朝外拐的,就喜欢跟我过不去。苏浅一听火了,气汹汹指着秦老板,说你挣了钱又没我的什么份我凭什么要朝你拐。秦老板见苏浅又说到这个问题,逃得飞快。
苏浅一只手叉在腰上,气得呼哧呼哧,突然就觉得无限委屈。秦老板的女儿好几次跑到厂里追着苏浅骂狐狸精,妖精,蛇精,蜘蛛精,凡是她能想得出的精,都骂个遍。秦老板乌龟一样缩在办公楼里不出来挡。苏浅有几次忍无可忍,想要跟他女儿理论,可他女儿脑子有问题,自己跟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能理论些什么?只能躲着。再说,秦老板女儿虽然脑子有问题,好象也并没有骂错,自己不是精是什么?难道还仙女不成?这样想,苏浅也就不气了。
正是下班时间,车间的机器骤然间全都停止了运转,巨大的轰响仿佛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卡住了。工人一个一个走出车间,剩下苏浅一个人站着,苏浅觉得自己什么地方也被卡住了。眼前这些骨骼粗大的机器,它们吃掉铜棒,吃掉铁条,还吃掉了李高的手指。机器不会知道一根手指的指甲一星期要剪一次,皮肤在干燥的春天和秋天要擦护手霜,夏天会出汗,被蚊子叮咬,冬天要戴手套,长冻疮。机器更不知道什么是十指连心。那根有生命的手指曾经吸取盐,钙,锌,各种维生素和蛋白质,具有很强的弹力和张力,可以伸展,弯曲,完成各种肢体语言,原本可以继续在李高的右手上生长,在劳动中长出老茧,在生活中温暖别人或者被别人温暖,直到有一天皮肤上长出老年斑,老到跟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起自然死亡。
但现在,那根最弱小的手指,在瞬间就离开了李高的右手,成为一截没有生命体征的东西躺在苏浅的手心里。
苏浅在车间找了个小盒子,把李高的小手指放进去,又在香椿树下挖了个坑,埋了。苏浅想,人的手指要是树叉该多好,断了,还会长出新的。
晚饭苏浅在厂里的食堂吃孙细娟做的面条,面条很烂,筷子一挑起来就断,一节一节的,苏浅突然就想到李高的断指,再也吃不下去,把一碗面全倒了。
晚上秦老板来找苏浅,苏浅热情不高,承受秦老板冲床一样重量级撞击的过程中想到的还是李高的手。那根自己埋在香椿树下的小手指,不知道在离开李高手掌最初的几秒钟,那些敏感的末梢神经是不是还保留着新鲜的疼痛?苏浅见过孙细娟杀青蛙,孙细娟给厂里的食堂做饭积极性不高,给自己弄小灶就热情百倍,半夜三更到厂区附近的稻田里抓青蛙,天亮的时候用蛇皮袋背回来,蹲在水池旁一只一只的杀,剥皮。苏浅没见过这么心狠手辣的妇人,一刀下去,青蛙的头就没了,残忍的是那些青蛙并没有马上死去,它们还一蹦一蹦的乱窜,像一群无头的鬼。掉在旁边的头,嘴巴一张一合,那样子,像是一个人在喊痛,却又痛得喊不出声来。
李高的手指,苏浅突然说。
秦老板正忙着,说这种时候说李高的屌事,败兴。
苏浅一扭身子把自己抽出来,说我凭什么哄你高兴!我又不是你厂里的产品,身上贴着你厂里的标签。苏浅扯过裙子就往身上套。秦老板哀求着别别,伸手把裙子掀了,腆着脸又翻身压上去,说不说李高,明天我们去看车。苏浅说都承诺八百年了,也没见实现。秦老板说你也知道今年钱难挣,铜价乱涨,前面又赔了一批货,要不,早给你买了。苏浅说你哪年钱不难挣,哪年不赔货,不铜价乱涨,找点新鲜点的借口好不好。秦老板当没听见,继续埋头苦干。
苏浅第二天去医院,给李高带了袋水果。水果是秦老板早上到厂里时在路边的水果摊上买的,苹果,橘子,香蕉,都是些最便宜的。
苏浅走进病房的时候李高正吃方便面,毛蛋也端一桶面在吃。苏浅问怎么就吃这个?医院食堂没有饭吗?毛蛋吭哧一阵,说食堂在停车场那边,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苏浅骂了声饭桶,让毛蛋收拾了东西回厂里干活,厂里这几天在赶货,缺人。毛蛋傻站着,问这呢?苏浅说有我。
李高吃完方便面后护士进来给李高把液输上。苏浅坐着没事,给李高削了个苹果,李高一只手扎着针,一只手裹着纱布,没法吃。苏浅用小刀把苹果切成小块喂李高,李高极不自然,不吃,说自己不习惯别人喂。苏浅不勉强,问李高手疼不疼,李高说疼,火烧一样。
苏浅转身去找那个脸像悬崖峭壁的医生,医生说不疼才怪。苏浅说那些动大手术的,也不见得有这样疼,脸都疼白了。医生说人身上有些地方对疼痛比较迟钝,有些地方则比较敏感。医生说了几个对疼痛比较敏感的部位:嘴唇,阴唇,手指,手指的疼痛是连着心的,以前有一种酷刑,就是用竹片夹手指,没几个人能扛得住。苏浅说我知道,十指连心。
医生跟着苏浅到病房看了看李高的手,他让李高尽量躺着,把伤了的手举起来,不能往下垂,然后吩咐护士给李高打一针止痛针。
打针的时候护士让把李高的裤子脱下去一点,苏浅伸手去脱,李高一下子慌了,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苏浅说你自己怎么来?唰地就把李高的裤子拉下去,急得李高脸红到脖子。
这一天输了五大瓶药水,期间李高上了两次厕所,是苏浅给帮着解的裤带,李高解完了苏浅再进去帮他把裤子提上。苏浅倒没觉得有什么,李高可是难受死了,头不敢抬,眼睛不敢看,话也不敢跟苏浅说,进了病房就学鸵鸟把头藏进被子里,好象这样就能躲开苏浅。
第二天输液的时候李高说什么也不上厕所,咬牙忍着,忍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才跟苏浅说,苏浅就笑,说有本事别叫我啊。
苏浅嫌医院食堂的饭不好,吃饭都是到外边的小饭店里买。中午是米饭和菜,晚上吃面条。苏浅总要给李高加块大排或两个鸡蛋。吃的时候如果没打完针,就苏浅喂。李高吃饱后,苏浅才把剩下的饭菜倒在一个碗里,自己吃。李高不让,说苏姐姐怎么可以吃自己的剩饭。苏浅说以前经常吃弟弟的剩饭,习惯了。
晚上李高的手疼得受不了,苏浅一会听见他翻身,一会听见他吸冷气,苏浅也不睡了,起来陪李高说话,想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
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话可以说,都是苏浅在问,没话找话的。苏浅问李高老家是哪的,家里几个人,有没有兄弟姐妹。李高问一句答一句。后来苏浅问到李高有没有女朋友,李高支支吾吾,苏浅说那就是有了。李高说还不能算是女朋友,只是隔壁厂里的一个老乡。
聊了一阵,李高没那么不自然了,他跟苏浅说起自己的老家,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山上一年四季都是青翠的竹子,河里常年游着大白鹅,学校在河对岸,没有桥,他去上学,每天要划着竹排过河。李高还说到他的父母,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就知道种地。他上面有一个哥哥,父母不让哥哥上学,只让他上,他为了不让父母失望,努力学习,可是考大学还是差了二十多分。
苏浅替李高惋惜,说可以再考的。李高认为上完大学也是打工,还得欠很多债。他一个表哥,上完大学找不到工作,上大学时借的钱都还不上。苏浅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己也是上了大学的,又怎么样?
后来,李高睡着了,苏浅也困得不行,可是却睡不着,微弱的灯光下,她侧脸看过去,恍惚间觉得另一张床上躺着的是弟弟苏康。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多少个夜晚,苏浅躺在病房的床上,也是这样的白墙壁,白吊顶,也是这样惨淡微弱的病房才有的灯光,苏浅睁大着眼睛,整夜整夜揪心地醒着,她怕自己一睡着,弟弟就没有了。有一天她迷糊了一小会,又马上惊醒,一睁眼,弟弟果然没有了,人去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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