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访缘由
那是“文革”后期的1976年4月中旬。分配在东阳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辅导的我,突然接到军旅诗人嵇亦工的电话,说是明早他要陪李小林到东阳来看望我。
我知道小林同志是巴老的女儿,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杭州。虽说巴老在“文革”初期已被作为黑线人物“揪出”和“打倒”,当时省文联老主席黄源和其他领导都对巴老的人品极为尊重,不管专业并非对口,决意把小林留在省文联《东海》杂志担任诗歌编辑,不能再“下放”了。
可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曾连续在上海《解放日报》发表过《长江放歌》、《巴黎公社的旗帜》等三首长诗,在沪杭诗界有一定的影响,上任不久的小林就托嵇亦工陪同上门来看我,以便联系工作。
他们说好是十点多钟到东阳的,第二天的九点多我就在南街上踯躅、徘徊。九点半后,我目不傍顾径向南门头的汽车站慢步走去,观察着朝北走来的阵阵人流。忽然远远望见一个穿军大衣的墩实军人和一位姑娘并肩走来。我快步迎了上去,一问,果然是他们如约到来。于是边走边聊,请他们跟我到卢宅老家用餐。
虽则是家常便饭,因为文学的缘故,头次谋面的我们犹如老友重逢一见如故。谈得投机,吃得开心,还喝了点家酿的米酒。
席间,我不经意问了一句:“小林同志,什么时候有空,请陪我去看看您爸爸。”我说我知道恩师卢鸿基先生是你爸爸的老朋友了,在浙江美院当教授,他刚刚从“牛棚”里出来,我就代他向你爸爸问好了……
不料小林同志怔怔地望着我,突然热泪夺眶而出:“过去我家总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文革’后却是门可罗雀了。十年来,人家惟恐避之不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你还要去看我爸爸……”
我紧接着说,“你该放心,也请你爸爸放心,中国的现代文学史是早已写定了的。巴老和鲁迅、郭老、茅盾等大家,都是任何人凭权力也推不倒的丰碑!”
李小林告诉我:“再过十几天我回上海过‘五一’节,我和爸在家等着你。”
这就是我萌发拜访巴老的缘由。
相逢杳无期
1976年5月1日,从早到晚8个小时慢车才到义乌,然后转汽车到东阳,急忙跑到文化馆打听。原来不是妻子叫打的电报,说是县委转达北京通知,限定5月4日前必须到诗刊社报到,这才松了一口气。
斯苏民和宝昶叔一早就在上海北站接我,当即陪同我去延安中路民航售票点购买机票,并送我到虹桥机场,赶在5月4日中午到达首都。既到首都,远隔重山,拜访巴老的心思不得不暂且搁置着,想也无补。
到《诗刊》后,孟伟哉安排我们修改诗稿。然后是葛洛约见,光未然同志约谈。我都坦陈了对生活和诗的看法及变化。我们的任务是给编辑部已选定发表的诗稿加工润色。后来来了新疆诗人章德益。其间,金华市作家章伟文和评论家竺潜民同学均来北京,间或窜个门子。相约访问沈从文先生未果。
写作松散,事务繁乱,特务横行,心境郁闷,加之地震前的生命感应吧,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烦躁。无端地时时升起恋家情绪,日后总不能让相濡以沫的妻子天各一方。临别前推举“上山下乡”在安徽的李小雨进诗刊社,谢绝了住进中日友好医院和孟伟哉同志的再三挽留,决计南归。
归途中在上海作了逗留,未敢冒昧造访巴老,以免素不相识的人突然登门,使老人受到惊忧。
回到杭州,马上找到李小林同志道歉,向她陈述突然变故的过程。李小林说,五月份,她整整在家中等候半个月后才回杭州。实在抱歉之至。李小林又说,他爸记得我的恩师卢鸿基先生,嘱咐小林和女婿祝鸿生一定要让我陪同前去拜访。翌日,恩师则又要我陪同回访祝鸿生、李小林夫妇。他俩在自己并不宽敞的卧室里炒了小菜、开了罐头招待我们师生。
然而,我想拜访巴老的愿望一旦错过机遇,依然似悬在半空中的蛛丝,飘忽着,飘忽着,看来相逢杳杳无期。
邂逅莫干山
从北京回来不久,“四人帮”被粉碎了,依旧还是政治运动。拨乱反正后,巴老、我的恩师卢鸿基、斯民,还有我熟知的一些作家、艺术家身心得到彻底解放。
我得到巴老复出的消息,可以想见他家会重现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景象,蜂拥而至的也决不乏先前的投井下石者。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好在他身体还健康,心态很平和。看望巴老的人太多了,我反倒不想去凑热闹,以后总是会有机会的。果然,到了1981年的8月,我接到作家协会召开诗歌年会的通知,会议期间听说巴老也在莫干山上。天假我便,这次再不能错过拜访的机遇了。 8月12日午后,我和贾丹华上了“屋脊头”,老远就看见山上绰约人影,离人群还有二三十米,李小林认出了我,喊着名字迎了过来。我们快步上前和祝鸿生、李小林夫妇握手问好。
“怎么不来呢?”李小林一开口就责怪我了。
我说:“巴老复出,你家肯定又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了,你们忙都忙不过来,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我是冷清的时候必去。”
“我爸说了,他谁都不想,就想着东阳的那个人还没见面。”小林接着说。
我说:“刚听说你爸在莫干山,你们肯定陪同,我这不就来了么。这回还要请你爸给题个字呢!”
祝鸿生告诉我巴老还在午睡。我们不便打扰他休息,打算第二天再来。
小林说:“你们别走,他马上就醒了,题什么字快告诉我。”
我说我县以后总要办个文艺刊物,先请巴老题个刊名,就叫“东阳文学”吧,贾丹华他们乐清县的刊物就叫“雁峰”,我写了字样和一小张宣纸一起交给她。
李小林进屋好一会,搀扶着慈祥、和霭的巴老慢步向我走来。
经小林介绍后,巴老握着我的手,非常谦逊、诚恳地而温和地说:“我没有练过毛笔字,写不好,所以我从来不给人题字的;今天你来就不同了,我只好用钢笔写了。”说完,郑重地把题字交给我。
随后,我向巴老汇报基层文学活动的现状。巴老沉思着,末后只说了一句:“我们的领导管得太多了。”
谈到我的恩师卢鸿基先生,巴老记忆非常清晰:“他是非常认真的一个人,我们1938年在桂林共事过一年。”
当谈到东阳在沪作家笔名斯民的宝昶叔,巴老说:“让他受苦了。他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啊。”
我们怕累着巴老,请小林赶快扶他进屋休息。
这就是我五年前初访巴老,中途突然发生变化,五年后却意外地在莫干山邂逅的情景。往事历历,犹如昨天刚刚发生。
不尽的情谊
当我将巴老的题字带回东阳,立刻着手筹办了第一期《东阳文学》。不期创刊号又一次成了终刊号,总有点东阳人无颜面对巴老的历史遗憾。
1983年国庆前,我和斯苏民借省作协给的创作假,去了舟山群岛,决定转道上海返程。巧遇普陀山家庭旅店的女店主是同村人,就托她在海滩早市挑了40斤大海蟹,在她家蒸熟了,然后带着上海分送给同乡作家和亲朋好友。圣野和宝昶叔都心情非常舒畅,说这一回一定要去见巴老了。于是,在上海临时组成一东阳籍作家代表团访问了巴老,并在客厅一一拍照留影。
1985年,东阳县文联成立,我被推选为首届主席。两年后驻会,我又想起巴老,他是全国文联副主席,请他为东阳文联题个牌名,于是赶到上海《收获》杂志社,其时李小林出任副主编,忙着出外开会,未能谋面。我就把这层意思写了一个便笺,压在她办公桌的台板上。
不意二十多天后,我接到祝鸿生的长信,信中说巴老当时已完全不能写字了,他对这件事很重视,亲自通话,委托将出任下一届中国文联主席的曹禺先生代为题写。大信封中同时夹寄来曹禺先生清逸脱俗的墨宝。我迅速把题字制成木牌,这就是现今东阳文联牌匾的来由,它承载着巴老和曹禺两任中国文联主席的厚望。后来听说巴老骨折住院,我代表东阳市文联的文艺工作者发去了慰问电,祝愿巴老早日康复,健康长寿。正值巴老百年华诞,望着巴老的题字和与我们家乡作家们的合影,追忆桩桩件件旧事,近日来总是心潮难平,不吐不快。静夜里,吟成七绝一首,《遥祝巴金先生百年华诞》:
人生百岁复何求?
沐雨栉风搏激流。
日月轮回椽笔健,
心传薪火照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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