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是一个有着一百多万个尸体的城市(根据最近的统计)。
有时候我晚上辗转反侧就落进了这个洞窟,在里面我已经腐烂了四十五年……
——达马索·阿隆索,《失眠》 01
在你死后的五个月,我在沃尔玛地下通道朗诵着阿隆索的《失眠》,夜里两点半,我手握一本《西班牙诗选》,疯狂攫住了我,她离我不过几公里路,然而我离她却不只一个星球。我听见自己的回音沿着墙壁,一直摸索到通道口,到了上面,它直立行走,完成了进化。马努埃尔·马却多说,“为了加以辨别,我拦住了回音,我只倾听许多声音之中的一种”。于是,我听见裂帛声,精神的布匹被剪子撕开,一个孤独的孩子走过刀刃般,成了两个。我试图描述我所遭遇的危机,但有很多障碍。好吧,四五年后,我谈论你未必一如当初,你是佐罗划下的Z,晴天霹雳,与另一个兄弟相比,他的臃肿显得轻盈,你的枯瘦却很沉重,轻盈之质从你身上逃逸,只留下铜;而他,充盈其中的却是柳絮般的幽暗,直到他浮出水面,如你的骨架从肉身中浮现,殊途同归,万籁俱寂。在下午五点钟,你的喉结像钓钩上的鱼,挣扎了一小会儿,悬置不动,落入静物画中,无处找食的苍蝇歇下了它的腿,嗡嗡声不绝于耳,杜拉斯曾为之贯注。在最后的时间里,你的眼睛多了一层乳浊釉,天气晴朗,死亡不声不响,花园热气蒸腾,人们穿梭往来,将你包裹其中,冰冷从指尖一直走到额头,几分钟就够了,几分钟就釜底抽薪,冷却了创造物,使它如尘土般,归于泥塑。
疼痛在午夜最是灼人,你的清醒随时需要穿刺,麻痹,你抱怨这种降临,趁你不备,使你在献祭中,既是祭司,又是麻雀、鸽子、兔子。它们在你身上繁殖,直到繁殖过度使它们饿死在你的躯壳中。她们来看你,她们畏怯死亡迫近你时,你无动于衷,仍要起身作最后的迎纳,她们端坐一旁,试图在我们的对话中消除焦虑。你的演技超乎想象,痛苦成了华盖,你加冕为王,你把语言打磨成一把匕首,每日剜割自己,以飧观众。在你死后的五个月,我痛失所爱,仆倒在房间里,剜割我的是同样一把匕首,钻石镶嵌刀柄,阿波罗所赠,达佛涅目睹自己的脚已经成了月桂的树根。你躺在冰柜中,瓜皮小帽,大红大绿,仿佛这是一次蜜月之旅,吹笛人带你向前行进,一路红花遍野,有如千万盏箱灯铺到了尽头,那里端坐着珀耳塞福涅。但孤独始终是吹笛人未曾吹奏的笛声,它起始于一支竹笛还是竹子的时候,如同你降生之初,落于灯下的影子,逐年见长,直到它再次回到手掌般大小,直到摇曳的芦苇开始思想,一个惊叹芦花般飘入了灵魂。
02
现在,你在坟墓里只是一个盒子。
在你之后,萨达姆被吊死,本·拉登被打死,地震与核泄漏一直在发生,人们试图规划他们的未来,却只能朝生暮死。恐怖主义和流行歌曲、流行病一样,开始为人们所熟悉,甚至吟唱,感染,铁屋子里的人们都已经醒来,我反而昏昏欲睡。清醒的人开始贩卖他们的清醒剂,就像他们当初贩卖大麻一样。这个时候,不如睡过去的好,不如睡过去的好。
一个梦紧接着一个梦,如同一个炸弹紧跟着一个炸弹,一座废墟紧挨着一座废墟,一具尸体紧贴着一具尸体,一个世界紧张着一个世界。让我们悠游卒岁,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们一直喧嚣到凌晨,在街上,我邀请午夜女郎到树上去,到树上去和黄鹂、燕鸥一样,敛起翅膀来睡,把脑袋安在羽毛底下,跟闪电绝缘,我们的脚趾上长出塑料薄膜,排在电线上的贝多芬乐谱,让他们演奏。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在傍晚喝它
我们在正午喝在早上喝我们在夜里喝
我们喝呀我们喝
我们在空中掘一个墓那里不拥挤
我在认识你时,已经熟悉策兰的声调,然后遗忘它,人们不断地关注一个人,往往使他瞬间消失。我不断地发现他们强大的记忆力,强大的记忆力是一支支射灯,不断地从他们内心往外辐射,我真羡慕他们能够在故纸堆中发现如此美丽的事物(仿佛那是核反应堆),甚至使他们自己也归属于这样的事物——在石化之中,成为众多石像中的一个,你不能分辨他们是久远的一个,还是近期的?他们融入了传统,就像铁或者铜融入了硫酸,亚里士多德融入了大海……从某个海岬。
我反复遵循记忆的法则,通过酒精使其丧失本来面目,从中我发现你的声息,植物性的,你的腔调属于戏剧,而非生活。只有当你面对家人时,你才堕落,折断翅膀,在日常琐事中崩溃,日常琐事能够引起多大的变化?足够大,因为世界往往于微小的事物中改变了声部,人们从中听到呼啸,也听到哀鸣。只有在极短暂的时间,你愿意将自己划归为零,你与他探讨过,如何实施,让自己从足够高的地方自由下坠,让万有引力成为凶器,打破,砸碎,像他们干过的那样,让某个零件从身体的跌落中脱离出去,仪表盘指在一个固定的点上不再挪步。午夜如此灼人,让你蠢蠢欲动。“我们在空中掘一个墓那里不拥挤”,人们从未安排好自己的后事,听天由命,听人安排。然后,我听到他们悲痛无比的哀悼,来自黎明无休止吹刮着的风,我要帮你把花圈摆好,告别仪式,人们垂首默立,世界没有停止一小会儿,世界旋转飞快,一个人死去,人们就拨动转经筒,轮回好像是在万花筒里进行,分到什么样的命运等同儿戏。
现在,我独自醒来,永远不清醒,往窗外看,荒野变成了田园,孩子们为他们的植物、蔬菜雀跃不已,你的坟墓上野草青青,和马德里一样的这座城市,一百多万个尸体是否已经在阳光下复活?而独留我一个流着蓝色的血,躲在窗帘后面?
03
我们做好了所有准备,最坏的打算不过是死,但真的发生了,我们对死却是一无所知,人们不能从一个近乎坚硬的词语中获得安慰。就是这样,然后,人们发出“时间会……”,至于时间会些什么,人们就不再过问。那是一个绝对阈限。人们并不试图去超越它,或者进入另外的脉冲。我们只听取为我们所能够听见的声音。那些比我们更敏锐的感官者,将被投入火堆,或者请他们往架子上走。直到他们成为博物馆中的遗迹,我们才赞叹他们的天才。这是最适当的距离,越过如此多的时间,才能不被灼伤。但诺曼·马内阿却说,“错误或妥协,甚至英雄主义都是可以原谅的,但保持距离则难以得到谅解”。为什么如此,或许你并不清楚,其后,他说,“地狱可以是温和柔软的,如那静止的沼泽地”。我是否跟你谈起过,这是个人继荒原之后,即将步入的命运——沼泽,人们没有豪森那样,使自己出离沼泽的手段,人们只好安慰自己,“岁月静好”,岁月就像你的脚,看好你自己的脚,你的脚和阿喀琉斯一样,致命伤在脚踵。
我不谈你的诗,为了掩饰自己对诗一无所知?除了诗,我们又该谈些什么?生活勉为其难,女人似乎正在受难,和那个抹大拉的玛利亚一样,人们的赞美如石头般飞向她,美丽的衣冠冢。然而我们的语言也在支离破碎,没有建树,没有人再去攀爬若木,人们对石灰有了更好的理解,所以对清白模棱两可。我肯定不是一个清白的人,我的五官为我自己所凿,啊,谈论这些使我多么难堪,我的腔调亦属于我所厌恶的戏剧性。
现在,我看见你侧身危坐,为了使疼痛与你保持微弱的距离,腹部有了动静,一个魔法圣婴,每天在你身上表演它的魔法,你只是它所施为的道具。你感觉到这一点,你才戏弄自己,让自己滑稽起来,你决不投降——但道具有什么胜利可言?除了自行毁弃,它的命运早就搁置起来,随剧情的发展,任意摆布。我说过你如同高尔基的海燕,在暴风雨中哀鸣,并不为自身终将坠落的命运,而是目睹一艘战舰被两股相反的激流撕裂,在破碎之中。你已经看见生活先于你在崩溃,你已经知晓随你而去的并不只是一种人子的身份,而是一块陆地划归大海,人们在不断地前行,他们的脚印却落在水上,后来者似乎还得重蹈覆辙,如米沃什所言:
“我们如同盲人一样随意地前行,四面八方都是各种诱惑。在这个时代,甚至连理性本身都会招致诱惑。生活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里,要辨清现实和幻想不是那么容易。这种混乱几年前才出现在欧亚大陆西部的某个小半岛上,接着便飞速席卷了整个星球,存在于只有人类生命的空间里,在一种独特的信仰里——对科学技术的崇拜。曾经在欧洲的一些国家,要抵抗那些复杂多样的诱惑显得尤其艰难。那些诱惑来自堕落后退的思想,他们希望就如同征服大自然一般统治全人类。这最终导致了革命和战争的爆发,数百万人断送了性命,他们或者从肉体上、或者从精神上被消灭了。”
从肉体上被消灭了的似乎停止在那座凝固的钟楼之上,然而从精神上被消灭了的已经持续了下来,凝固的钟楼,它的时针、分针重新起步,不断迈进,人们现在习惯让精神被消灭,让肉体存活,无论十年二十年,还是几个月光景,这就是你当初面对的,精神已经从身体上逃逸,肉体才如此沉重,如同摆在砧板上,放到秤上,计价器一直在跳,算你的重量,远远跳过了一个生命所拥有的,死亡确乎如此肥硕,诺曼·马内阿谈到那个食量惊人的胖子,使自己显得更胖的家伙,他说,“当他们来火焚我的时候,我要烧很多,得用更多的时间来烧”,指针滑向颤栗。
一个小时以后,你成了一堆灰白的粉末,他们给你打伞,送你回家。一路上的鞭炮声、鼓号声,壮大了人们的想象,死亡如同一次出巡,路人纷纷回避。
04
我频繁地使用引语,如此,我才不至于孤立在这个世界上。
哪怕与我为伍的多半已经作古,这样,我反而有所收获。从死者的嘴里向来少诳语。我也惊异于自己怎么会以先知的口吻来挤兑人们,仿佛我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我从中割裂出来,为了使自己不被淹没?你或许已经深谙个中道理,诗人正因为什么都不是,才为祭司、通灵者、先知等等称谓所比附,万物都赠予他部分,他成了虚构。
我从正午的街道走回来,炎热如同一种注射液,混入血液之中,让人沸腾。直到我看见阶梯上潮湿的痕迹,走回到阴间,需要寒冷如同需要保护色。你是否领会了孤独,它也有时差,夏日最甚,秋季最金黄,直到冬夜才使人步入膏肓,到了春天,它重新在你身上循环,你将如妇人一般,再分娩一次,直到你干涸为止。
我要结束这样不期而至的讲述,四五年后,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整理你的印象,它重叠了太多次另外的死亡,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约定好似的,他们步入同一条河流,渡口似乎濒临我们每一个时刻,渡船随时会来,桨声时远时近,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的船钱,幸亏一直以来,我都处于陋巷之中,善于和任何事物耍赖。
开始时,我以为人们只是习惯了自己的手势,然后随手势过他们的生活。直到后来,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往前面伸出去一只手,为了表达什么?一个最简单的“嗨”加上一个人的名字,就形成了声势,而且不断地回潮,不断地侵蚀人们的海岸,这才让我走回了洞穴,为自己的影子所惊恐,它在极其久远的时代已经形成了声势。
然后,我们开始饮酒。不断地……当然中断、间断不可避免地穿插于呕吐、困惑、睡梦等各个情状之间,那个行散的时代,那个一醉数月的时代,如此遥远而亲近。我们于井中望见这样的花园,它孤独地坐落在云端之上,而你如青烟一般直冲其间,恢复了隔离前的容貌,现在悠游于这样的花园,而我依然堕落在人世之中。我更眷恋这样的人世,我并非园圃中人,我也更爱我所身处的时代,无论它在黑暗中要行走多久,多远,它是我所背负的,也为我所器重。
人们要走向哪里,兴许都不知晓,但走下去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人们要走向哪里,又兴许自知甚明,但走下去未尝不晕头转向。
然而为人们作试探的先行者,他们已经消失在迷雾之中,从未有人返回引领后来者往晴朗的地方去,以致到头来人们总归属于自己,直到他们遇见那些在途中化身为树的先行者,随着每一棵树的位置,向更远处走,或者结庐在树下,告别旷野,以这棵树为中心,成立了他们的部落。
我不断地趋近一棵树,又向它们告别,如同我告别你一样。仿佛我是一个圆规,肉体是一只脚,固定在这里,灵魂是另一只脚,不断地划向远处,尽可能大的圈起一块土地,直到这只脚回到起点,圆满自足,不必为先前的欲望而后悔,也不必为之后的弥合而怅然。生命于我开始显现它的仪式性,活着近似完成仪式,得到宽宥?这些都不是根柢,人们各有知解,也各有办法完成生命的每种形式。
我怀疑自己穷于应付各种念头,以致忽略了对你的言说。在你死后的五个月,我经历了各种挫折,一直在失去,直到从我身上再也榨不出什么来,才停止了这种剥夺。从那一刻起,我封闭了自己的疆界,独自坐落于山冈,没有人来,我甚至还期待有人来,不会有人来,我甚至还愿意有人来,后来就忘却了。
“沉睡的人各自生活在各自的世界;只有清醒的人才拥有一个共同的世界”,赫拉克里特如是说,然而我为何沉睡下去,我也忘却了。如同你沉睡在一个盒子里,化为尘屑;我沉睡在一个屋子里,自有结界。一个惊叹芦花般飘了出去,像你最后吐出的词语,唵,神秘之音,这一切就这样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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