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客茶

　　茶于我，是居家必饮之物。酒，亦我所爱。然而，未知是能坐在一起单纯喝酒而无压力者日渐稀少，还是年岁渐长之故，独处时我是愈来愈倾心于茶盏茗杯之怡，有时候闭门时间一长，竟致对酒产生畏惧，谈酒即仿佛有晕眩来袭。

　　前些日子迁办公场所至运河边，恰逢柳絮满城飞舞，便也有了竟日对河观柳饮茶的机会。此间风景煞是醉人，亦萌生邀三五好友到鄙所饮茶劝酒之念，只是看着各种物什一大堆待整理，满室狼藉尚未清朗，又想大家各忙一端，遂暂灭了此念。此念倒是灭了，可却莫名其妙忆起一事。哪事呢？便是《红楼梦》里讲的宁府内梅花盛开，一群女人游园吃茶饮酒之事。找出此书，翻到第五回，里面有这样一段文字：“宁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带了贾蓉夫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红楼梦》里的茶酒之事花样百出、名目众多，说里头活跃着一个中国传统茶酒风俗的小型博览园当不算过分。诸如婚嫁茶、祭品茶、体己茶等且不说，单是这与吃饭有关的餐前餐后之茶事，就有三道，这第五回的“先茶后酒”，可叫作餐前茶，也可称酒前茶，餐后还有两道，一道漱口茶，一道吃的茶。例如第三回中所言：“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随和些，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水浒传》第二十三回，也有餐后茶之事。那是武松住进武大郎家后的第一天，餐后潘金莲沏了一碗茶给武松吃，那句话是这么写的：“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可见这餐前茶、餐后茶，并非《红楼梦》里独有之事，实在是中国传统饮食的风俗之一，只不过因地域和人家之别而有所不同。

　　中国人素爱讲礼，茶与酒，历来就位列礼物之仙班，更堪称其中之门将，衍化出千般礼数。时至今日，不仅各种名目和形式的茶礼和酒礼有增无减，即是这餐前茶虽说风俗不知起于何时，但依然盛行。

　　中国人的饭局，无酒不欢之历史，源远流长。当今世上，交际应酬，亦不例外。在饭局正式开始之前，为先到的客人沏上一杯茶，是各家酒店的惯常做法。如果将这种餐前茶进一步分类，大抵可视两种情况而论，一种是一桌人在等上菜时喝的，可称为等餐茶；另一种是在包厢内，饭局开始之前的茶，可称为候客茶。就饭局来说，后一种情况一般比前一种情况要更讲究仪式感，属于正式或比较正式的饭局。因此，候客茶就比等餐茶更具社交功能，其妙处亦正在于此，而非单纯的解渴或打发时间之效。

　　在一个饭局的序曲过程中，宾客到达的时间往往不可能同时，在大多数宾客到达之前，尤其是东道主和主宾到达之前就上桌，会被视为不识礼数。于是，先到的客人，自然就会在包厢里的沙发上先坐下。即便沙发都已坐满了人，后来者也不会正式上桌，顶多也就是拉来靠近门口的椅子围到靠近沙发的地方坐下，或者干脆借故到包厢外面候席。而很多时候一个饭局中，并非来者都是之前就认识的。这个时候，三三两两的先到客人，便可以就着服务员沏好的茶先认识起来，聊起来。可倘若这时候的茶只有这样的功能，那其实是可以无茶的，比如烟也可以替之。候客茶之妙在于，当你说出的内容不是那么令人感兴趣时，你可以借着喝一口茶的机会，把尴尬轻松地消化掉，使其他人可以毫不失礼地接过话匣。与此相似的是如果别人所谈是你不感兴趣而你又不能直接打断的，那么你就可以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对方若情商高，自然也就会转换话题了。如此，双方的不适感也能减到最低，对社交的不利影响也会大大缩小。而这些，都是烟所不能替代的。比如说人家谈兴正浓，而因为话题你不感兴趣便拿出烟来发，恐怕是要被人视为不识趣的，哪怕别人不说出口，心里也难免起嘀咕。而如果你因为对话题不感兴趣而猛吸烟，你那副尊容恐怕还会给人苦大仇深的感觉，这话虽然夸张，但斯情斯景定然比发烟要来得更糟糕。这就是候客茶所独具的韵味。候客茶的另一妙处，就是茶的普适性。对方可能是不吸烟者，但即使对方不是好茶之人，一般也不会拒绝以茶当道具。当然，并非所有的喝茶动作都表示是对话题的不感兴趣，或者对方想要终止话题。如果对方是在座中的德高望重者或身份地位较高者，则就有可能例外了。打个比方大家都能明白：行走官场的人都知道，开会时当领导在讲话过程中喝水，并不等于他的讲话已经结束，恰恰相反，喝水表明领导接下来还有更大段的讲话，甚至领导是在借喝水之机观察在座者的反应。这也是候客茶的讲究之处。吃候客茶时，发觉自己的话题不适场合时端起面前的茶杯把尴尬化于无形，是门技术，也是素养的体现。但看到正发言者端起茶杯喝茶时，自己是否合适插话，就是考验自己修炼的时候了。

　　正因为候客茶大有讲究，韵味无穷。所以，有些人便会在自己的包里装进一些茶叶。一来大家都知道酒店提供的茶叶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有条件更乐意喝自己带的茶叶。二来通过贡献自己的茶叶，可以给人热情慷慨细心的第一印象，有助于拉近自己和初次见面者的距离。春花秋月，各有各自风华，不管怎样说，候客茶的妙处都不仅只有这么点。鄙人也只是班门弄斧，有心人不妨自己思考和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