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像夸父一样追到了尽头,便是桃林;往夜路上一头栽下去,便是黎明。没有一只鸟儿不知道黎明的好,也没有一棵树不向着黎明揉眼睛。何以人们深爱夜色温柔,竟不知黎明来时也温柔呢?温柔的又何止黎明与夜色,就连夕阳也是温柔的,夕阳西下,鹤亦西下,那时忧伤没了时,所以星星点点如六月雪,点点滴滴如梅子雨。
但听雨声在窗外淅沥如往昔,此中有什么真意,当你一人独对,则芭蕉、桃杏都是百无聊赖的了。浮在心尖上的一点愁绪,是何人何事兴起的浪花,转瞬又不知所踪。所谓想念,想及一念之差,一念之失,万古都已消瘦了,然雨声起伏,时快时慢,促急时如救火,舒缓时如点火,万般无奈此身中,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所患更大,天地都是吾身,天地的忧愁也就作了我的忧愁。所以先天下人之忧而忧,这就是杞人了。诗人大抵都是杞人,所以忧心忡忡,无时不在梦游,无时不纷纷泪下。
这些捐埃的露滴,不为同情而来,不为怜恤而来。燕子飞到屋檐下,衔泥的雄燕湿了羽翼也是美的,喂食的雌燕钝了短喙也是美的。直到日虹自巢中跨出脚来,赶到天边去,人们一时都想作了桥上的风景,然只有眼波能够睇过去。人们都知鹊桥好,实不知鹊桥只是月下虹,黑黢黢里的一弯弧带,跨过银河,一头牛郎,一头织女,相会的是星座底下的人儿,权借人家东风,以济自家好事。多少辰光一眨眼就欸乃一声山水绿,于是烟销日出不见人,只见日出江花红胜火,火腾腾的一颗心就热起来了。
这般辗转反侧,吾寐思服,佳人犹在水一方,听到蛙声即心声,听到蝉声仿佛也是,天地间千百种声响都汇作一种声响,无非是在说“哎,着了道了”,好比一架火车入轨,从此小心翼翼地飞驰,每遇一盏信号灯都要神经紧张,生怕错失节拍,不在你的轨道上了,这般张皇失措,以致远方不过是人家的一颗心房。
时刻敲打着心门的是那些勤快的邮递员,总有无数的信件不是靠鸽子来的,没有橄榄枝,和平在爱情中永不再来,在爱情中人们仍是刀耕火种,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免除劳苦,佛法不是方便法门,耶稣谨慎,孔子大言不惭,穆罕默德一点也不可爱。普天之下,筏蹉衍那与奥维德又是如何知道爱的经略,司汤达一论爱情就晕头转向,唯有天生情种,没有后天可补。一个吻所要传递的就是圣经所要传递的。只是你如何懂得运用你的舌头,在这个吻上,要像黑蛇吻向克莉奥佩特拉一样美。
为之而失去江山的都是可爱的人子,孩子气的安东尼比没有脾气的凯撒可爱,凯撒有的只是威严,然世界终究是孩子的,不论几点钟的太阳,都是新鲜出炉,孩子往往更不在乎成不成其为世界,所以手中所有,抓住时全心抓住,放手时全然不顾。我像一个孩子一样,伸手在佛与耶稣面前,要的不是糖果,只是让他们看看我的手有多干净,造物之神先造了人手,依次造其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是上帝的人手,所以每个人都能翻覆,有时晴,有时雨,人世的季候都是好时候。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人有他的意思要尽,如尽孝般,鞠躬尽瘁于自己的梦。但噩梦每朝相继,换的只是行头。秦皇那时造长城,到了汉武战匈奴,唐有藩镇割据,宋有五胡乱华,明有党锢,清有文字狱,历朝皆有宦官与朋党,几番争较,不觉天荒地老,只是故纸堆里生卒不详而已。到了民国,军阀纷争,日寇侵略,世事蜩唐一至于此,以为在劫难逃,枯木再无逢春日,不想再造共和,归因制度,又何以一制而能尽度,地藏王曰,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可见众生度不见,菩提难证,天下岂有一劳永逸之制度,既无,则劳逸结合方成人事,上下皆有法,上者必有德,下者循其德而日有所进,即便不进,亦能循法而适从,如天地位焉,各得其所。然德是什么,古往今来不能定于一也,诸善利人即是德,是故天下的意思都是至简,道在拣择,便是歧途。论天下者,常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好似历史是只老蚌,养出来的珍珠就是文化,可是今天我们成了蚰蜒,无枝可栖,无叶可食,终为一点尘埃,远不及盘古的意思好,一朝归大化,眼是日月,身是山峦,血脉成江河,毛发成草木,呼吸自然成风,鼾声即是雷霆,所谓天人合一,即在这个意义上归乎自然。
自然有劫,天地是历劫弥新,生机都在劫数里,无劫何以道自然,一棵老树死于雷火,必也繁育别枝起于焦土。沧海桑田,日月更始,人在日月风光中,临沧海而耕耘桑田,如此百代也似年轮,一圈圈地漾到现在,就成了我们托身的时代。世界步入午夜,沉睡的人们如赶尸,不知道何日入土为安,摇铃一颤,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如此百般思量,终归黯然神伤,人与人之间隔着无数段不能共同踏入的河流,共濯沧浪时,一个濯缨,一个濯足,聊相共语,不辨清浊。以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人世几回伤往事,难得一段往事里两个人还倾盖如故,不必与花月睹影相思。
通常相思,都是单数。有来无回,必也如开弓射箭,羽没荒草,不着一物。相思是一阵一阵的,前一阵风进窗时暖,后一阵风进窗时凉,好比一阵急弦慢下来,珍珠走盘好几圈,盘子走热了,微微发光。人在恋爱中,即有这般磨出来的光晕,隐隐如佛光,是在觉悟中体内电流一丝不苟,亮起四肢百骸皆是华灯一片,无处不美,一点气息都是兰,一点暧昧都比黄昏更摇曳,人声都在桨声里揉碎了,细细地只听得一个响儿,像青蛙跳到古井中,或者跳上荷叶,偶尔呱呱几声都是绿的,比美人蕉更绿,绿的好似一丈青的眼眉,波光云影只是徘徊,人到底在波光云影的哪一处,一阵风又吹去了哪一处,你是全然不知的,只是如同猕猴桃浸在荞麦烧里,烫出一身绿汗来。
天下事都在窗棂上糊了纸,捅一下就破,看见里外风光,既不是帝王家,也不是百姓家,不知时日的属性,不知人世的归宿,如打了麻醉针渐渐醒来的人,不认识眼前人,不回想过去事,白茫茫一个躯体真干净,从大地里头重新捏出一个人儿似的,别人道可惜,你知道天可怜见,桃枝上开出杏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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