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蛰伏于河流的日子

2013-08-12 09:24:48  来源:  婺城新闻网  作者: □胡汉津

  沿宽阔舒展的抚河上溯百余里,那节扭扭歪歪的支汊,便是老虎港。八月的末梢,尽情肆虐后的洪水已如高潮迭落般消退。河流象一道被划开的伤口,堤岸翻卷,肿涨溃败,于烈日下淌着赤黄、浓厚的液汁。百般蹂躏后的河床上,四处遗散着滚木、破布、烂拖鞋、死鸡。干涩、枯暗,如伤口上的结痂。风是干的,满滩的芦花低垂着头,白茫茫晃得眼痛。

  狂暴过后的河流,杂乱,却异样地安详。水流轻柔地推送着、翻卷着。水流经过的地方,它们总是试图带走点什么。它们也总是能够带走点什么。

  老黑蹲在一边,我和雄躺在苇滩上。我嚼着茅根,雄叼着一节芦管。雄“呜啦呜啦”地吹着,无曲无腔。有时河湾突然窜来一阵风,风使芦管发出的声音变了调,雄怔了一下,那“呜啦呜啦”的声音便在瞬间逃散。离我们下钓的滩涂往上游几十米处,一架人字型支架的杉木桥被洪水冲得只剩了几根孤零零的桩柱,过河的男男女女只得脱了长裤短裤举在头上赤裸着下半身涉水。每当有年轻女子过河,雄便摘下嘴角的芦管哈哈大笑,雄的笑声传过去,那河中女子赤裸的身子便在水中矮了一节。

  你到底去不去复读啊。雄说。

  我不理雄,将赤裸的双脚探入沙层的深处,专注于体会那深处的细密的清凉。

  那是一九七八年的秋天,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喜讯一个个在镇上流传:双健考上了省农大,萍考上了地区师范,芳考上了西北工大,光被复旦录取。双健是新安江移民,我的同年;萍是远房堂姐,芳和光是上海知青。芳在中学代课,教过我初中语文。庆贺的鞭炮声一次又一次响起,酒摆了一席又一席,噼哩啪啦,噼哩啪啦,热烈,欢欣。那一年,我十六岁,是铸造厂的一名学徒工,每月工资十八元。稍早的时候,全家人刚刚作出决断,让已经休学半年的四弟和刚刚小学毕业的五弟回浙江的老家复读。母亲带上了家中所有的钱(三百或者是四百,已经记不清),亲自将四弟五弟送往千里之外的浙江老家。

  四弟五弟走后那段日子,去复读,还是老老实实做名铸造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惆怅、苦闷、焦灼、恐慌,却难以言说。我常常骑上家中唯一的那辆“五羊”牌双杠自行车去老虎港钓鱼。有时跟雄一起,有时独自一人。有鱼没鱼,一坐就是一天。

  老虎港在水电站的上游,是一个天然的回水湾,湾的外侧是陡峭的山崖,内侧是长满芦苇、芒杆的浅滩。挑选钓场,清理场边的杂草乱枝,抛撒用米糠拌的饵料,给鱼钩穿上蚯蚓,调好浮漂的深浅,然后抛杆入水。我和雄熟练地做着这一切,不急不慢。渔杆是拇指粗的油竹,被烟火薰得乌黑的竹节一环叠一环。钩是大号缝衣针弯成的,钩尖上削出一撇倒须。旧塑料拖鞋底子剪成的鱼漂散在水面上。二只红头蜻蜒连着尾在渔杆上弹起、落下,落下、弹起。半浸在水里的鱼篓敞着口。刚钓起丢进竹篓的鱼,总是要在篓底四周乱窜上一阵,待到发现无处可遁,稍大些的鱼便安静下来,似乎已经甘于被困,只有那些不知深浅的小鱼儿,不知疲倦地蹦起、跌下,跌下、蹦起。终于有一条直挺挺地落向鱼篓外的水面,当它明白已重获自由,便嗖地钻入水底,再无踪影。

  鱼不上钩的时候,我和雄就用青稗子钓河滩草丛里的土蛙。秋日的稗穗灌满了白浆,穗粒粗壮。我们用稗草往草丛里胡乱地点着,只几下,就有一只土蛙高高跃起张开大嘴死死咬住穗尖,轻轻一抬手,土蛙便被钓了出来。

  一会功夫,我们手中整把的稗草上就挂满了土蛙。我双手各举着一把稗草在河滩上走来走去,悬在空中的土蛙们翻着白肚皮蹬着四肢使劲扒拉着,嘴里却仍旧死死地咬着稗子不肯松口。它们是舍不得这串到了嘴里食粮,或者,是怕摔下来吧跌死吧?我这么猜想的时候,就故意把二只手高高抬起,“一二一”地走起正步。老黑跟在我身后,不时地竖起尾巴“旺旺”几声,作欢呼状。

  我开始痴迷于读书。有钱时去买书,没钱就去借书。我读西游记水浒传,读红楼三国,读三言二拍三侠五义,读隋塘演义东周列国,读高尔基泰戈尔,读莫泊桑海明威,读福楼拜都德,读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读牡丹亭浮士德,读人民文学小说月报,读收获十月清明芙蓉花城萌芽百花洲,读我所能得到的所有的书和杂志,随着书中主人公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为西蒙和玛格丽特的爱情嗟叹,为于连唏嘘,为羊脂球悲哀、愤怒。

  但我不读“数、理、化”。我没有老师,没有课桌,我读不了。自从缀学离校后,“数、理、化”们已彻底将我抛弃,“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被千万学子和有志青年奉为座右铭的名言,于我来说已成为一颗永不可及的星辰。我知道,有一扇门永远对我闭上了,一些我所憧憬、向往的东西,已从命运中被永远抽离。

  有时候正上着班,我却呆呆地坐着,听不见鼓风机的轰鸣,忘了给高炉添料,待猛地回过神来,却见父亲正默默地做着那些原本该我做的活计。等发了工资,父亲悄悄地多递给我十块二十块零花钱,并不言语。捏着钱,鼻头就直酸,我知道,那是额外给我的买书钱。

  雄隔三差五地带一本书来,往我手里一塞,说三天或者二天。雄说书是借来的。在我的印象中,雄自己似乎从来不看。

  雄长我四、五岁,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厂。雄总是沉默。工间休息时,雄就独自坐在一边,手里捏根小树棍在泥地上划字,划得最多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江西省崇仁县凤岗公社铸造厂”,也划“啊,祖国”,划“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划“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划“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划完了就擦,擦了又划。雄有时也在墙上写,用木炭写,写“此物真希奇,双峰夹小溪,有水鱼难养,独林鸟可居”,写完了就哈哈大笑。笑完了就用手掌擦。

  雄娶了同厂的胜女后就离开铸造厂去公社水运队放排,放排挣钱多。雄的父亲几年前修水库时被蹋下的土方埋了。雄是老大,下面还有五、六个弟妹。雄他们的木排从老虎港下水,经过九弯十八拐,一直放到抚州上岸,半个月一个来回。雄回来时顺手递给我一本崭新的书或杂志。“读完了记得还我。”雄说。

  放排的间隙雄就去炸鱼卖。雄自已会配硝药。雄从老墙上刮来硭硝,加上硫磺、杉木炭粉,再掺上碎石子灌进玻璃瓶,用破布塞紧瓶口,点燃导火索往河汊里一丢,嘭地一声,水面上便白花花地浮上来一片。有一次我跟着雄一起去河湾炸鱼,那天运气不错,只炸了二炮,便拾满了大半鱼篓,上游木桥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下步子,看我和雄在水里游来游去拾那些被炸死或者震晕的鱼。拾着拾着雄突然指着桥上的行人说:

  河流是大地这张琴上的弦,人在上面拨拉来拨拉去,却总是找不到准调儿。

  雄停了一下,又冒出一句:同那些一样在上面拨拉来拨拉去的牛羊马驴比,人并不高明多少。

  我呆呆地望着雄,任由手掌中的鱼复活、滑走。

  雄突然死了。雄是被自己炸死的,三天后才被下游几十里渡口的摆渡佬发现。雄是躺在一扇旧门板上被拖拉机运回来的,雄身上只穿了条青色卡其布裤衩,丝丝褛褛,满脸满身的碎玻璃渣。

  雄死后第二个月,雄的二弟国崽就顶替他进了铸造厂。国仔圆头圆脑的一副娃娃脸,却长得比雄高大,跟雄一样沉默,工休时就静静地蹲在一边。胜女生下雄的遗腹子后,处在哺乳期的二只乳房撑得圆鼓鼓,隔几个钟点就得转身背着人挤掉一些奶水,挤出的奶水滴在地上,湿湿白白的一大滩。国仔的眼睛就直往胜女的胸前瞄。瞄来瞄去,终于有一天趁着夜班人少,在车间的炭篓堆后,国仔一头扎进了他嫂子的怀里。转过年,国仔就娶了他嫂子。雄养了三年的老黑跟了我。

  雄死后的那段日子,我除了读书、钓鱼,有时也跟着厂里的青工们赌输蠃玩,跟他们赌争上游,赌牌九,赌象棋军棋五子棋,赌谁的屁放得最响。跟他们赌我总是赢。后来,他们就都不跟我玩了。

  我就去老虎港。我跟水里的鱼们玩,带着老黑。

  在老虎港回水湾的水底有一块暗石,暗石上裂着一道石缝,石缝里时常躲着一窝黄刺鱼。缝隙的口子太小,手伸不进,我潜在水底用树枝往里面捣它们,但无论我怎么捣那些黄刺鱼就是不肯出来。我的额头常常在石壁上碰出肿包。

  我一次次去老虎港,一次次潜入水底去捣石缝里的黄剌鱼,又一次次空着手摸着额头的肿包爬上岸。

  额上肿包的大小每次都不一样。有一天从水里爬上岸后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晚稻终于割完了,脱去谷穗的稻草把子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落在收割的田畴里,歪歪斜斜,象一枚枚打蛔虫的宝塔糖。天渐渐凉了,鱼儿变得越来越懒,鱼钩上的饵料对它们失去了诱惑。我开始摸鱼。我用稻草搓又粗又长的绳子,再在绳子上隔一段梆上一块石子。我将搓好的草绳圈背到浅水湾,一头梆在树杈上,另一头绑在腰上往水里游,等草绳在水里拉直了,我就扯着草绳在水里划半圆形的圈。由于石子的重量,整根草绳几乎是贴着水底在往前拖,绳子所到之处,受到惊吓的大鱼小鱼四散而逃,只有傻兮兮的鲫鱼拼命往泥里钻。几个来回下来,水中的鲫鱼都蛰进浑浊的烂泥里,伸手一摸就是一条。老黑在岸上跑来跑去,将我丢上岸的鱼叼到一堆。

  后来,鱼远远一闻到我的气味就逃,逃得无影无踪。鱼也跟人一样,输不起。

  雄死后的第二年夏天,我准备离开小镇,在走之前,我把雄留在我那的几本书打了个包,我想把它们还给雄,雄有儿子。

  雄生前住的屋子已成了杂物间,屋梁上挂满了蛛网,胜女指着墙角一口布满灰尘的大箱子说雄的东西都在里面。

  揭开箱盖,里面是满满的一箱书,书的最上面,是一个红色塑料封面笔记本。我拿起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翻看。

  别的都没了。胜女说。国崽蹲在门槛上吸烟,一声不吭。

  你把它们带走吧,这些书都是你以前看过的,跟你也算有缘。胜女又说。

  我慢慢合上笔记本,合上里面那些用钢笔抄写得工工整整、一行一行错落有致的文字,将它们和带来的那包书一起放回木箱。

  我只要笔记本上的这一页。我说。

  我又一次来到了老虎港,带着老黑。

  我从衣袋里取出从雄的笔记本上撕下的那页纸。老黑搭拉着双耳静静地蹲坐在一边,我不知道,它是否已从那页泛黄的薄纸上嗅到了雄的气息。

  我将纸一折一折地叠成一只小船,然后将它轻轻放入水中。天空中没有一丝风,小纸船在水中慢慢向前漂,夕阳投到船上,洇映出几行墨迹:

  河流

  是大地的弦

  任由你拨拉来拨拉去

  却总是找不到

  准调儿

责任编辑:吴晗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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