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雾漫过阳台栏杆时,我正用指尖捻起一撮新晒的腐殖土。土粒间混着松针的脆响,案头那盆建兰的叶尖凝着颗露,风一吹,露滚落土中,一缕淡香漫上来——这香气,竟与十年前汤溪花市晨雾里的味道,分毫不差。
十年前那个雾天,我在巷口老樟树下的花摊前停住脚步。木架上数十盆兰花里,它最不起眼:三两片翠叶微微下垂,叶尖沾着雾珠,不像其他兰草那样叶片挺拔。可当风裹着樟叶的气息掠过,那缕香便钻了进来——不是浓得呛人的甜,是清润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凉,像山涧溪水漫过青石,悄悄润着心尖。
“这是本地养的建兰,皮实,却要懂它性子。”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正蹲在地上给兰盆添松针,指尖沾着黑褐色的土屑,动作轻得像怕惊着叶尖的雾。我赶紧掏出随身的小本子,他说一句,我记一句:“土要松,腐殖土、松针、木炭碎按三比二比一拌,根细怕闷”“浇水用晒过一天的井水或自来水,沿盆边淋,别浇叶心”“只晒早上九点前的太阳,正午要遮阴”。末了他抬头看我,笑着补了句:“别总盯着它活,兰是有脾气的,要‘忘’着养。”我当时只顾着把这句话匆匆记下,却没懂其中深意,捧着陶盆往回走时,连电动车铃铛都不敢按,怕惊散了盆里裹着的雾。
作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我习惯了在文字里揣摩心性,却在一盆兰草前,犯了最直白的急躁。最初的日子,我把阳台最好的位置留给了它。旧木箱改成的花架擦得发亮,我蹲在地上拌土,腐殖土的湿润、松针的清香、木炭的干爽混在一起,指缝里嵌满土屑也舍不得洗。栽苗时,指尖触到它细如蚕丝的根须,竟有些发颤,生怕稍一用力就折了——就像面对课堂上那些敏感的孩子,总想把最好的呵护都堆到跟前。浇水时严格遵照摊主的嘱咐,用粗陶茶盅舀着晒好的自来水,一点点沿盆边渗下去,看着水线慢慢漫过土面,才敢直起身揉酸胀的膝盖。
第三周清晨,我端着粥碗走到阳台,忽然瞥见叶丛中顶出一点嫩白——是新芽!那芽裹着层细绒,像刚破壳的雏鸟,嫩得能掐出汁水。我蹲在盆边看了半个钟头,粥凉了也浑然不觉,指尖虚虚悬在芽尖上方,既想触碰又怕惊扰。那时总以为“活了”就是圆满,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扑到阳台,瞧一瞧兰花今天有啥变化。吃过晚饭散步回来,又急匆匆来到阳台数叶尖的露珠,摸土面的潮润,甚至夜里起夜都要绕到阳台,借着月光看看它有没有长高。就像批改学生作业时,总盼着每一个字都工整、每一道题都正确,却忘了成长本就有起伏。
可兰从不是顺服的赏玩之物。没过多久,最外层的叶尖开始泛黄,像被秋霜啃过似的,慢慢蜷成焦褐色。我慌了神,翻出记满字迹的小本子,按上面的方法兑淘米水浇,用湿毛巾轻轻擦叶片,甚至把花盆搬进卧室靠窗的地方,怕阳台的风太猛太硬伤了它。可那焦褐还是顺着叶脉往叶心爬,没几日整片叶子就枯成了卷。我捏着枯叶柄轻轻一扯,断口处渗着褐汁,连带着那缕淡香,都染上了土的腥气。那段日子,课堂上讲解“顺其自然”的课文时,我总有些心虚——道理讲给学生听,自己却连一盆花的枯荣都容不下。
更让人揪心的是烂根。有一盆兰草看着叶色油绿,却突然蔫了下去,叶尖耷拉着像没了力气。我咬着牙把它从盆里倒出来,根须裹着黏糊糊的泥,一扯就断,褐黑色的腐根缠在松针上,像把好好的丝线揉成了烂棉。我坐在阳台的瓷砖上,一根一根掐掉烂根,剩下的残苗细得可怜,却舍不得丢——这是从汤溪花市捧回来的兰啊,叶尖还沾过九峰山里的雾呢,根须还听过摊主的叮嘱。我找了个小小的紫砂盆,装上新拌的植料,小心翼翼把残苗栽进去,放在窗沿晒不到太阳的地方,每天只往土面喷点水,像守着一个不敢言说的盼头。就像面对那些暂时落后的学生,焦虑过后,终究要学着包容、等待,给他们重新扎根的时间。
十年里,这样的起落重复了四五回。陶盆换了三个,记笔记的本子写满两本,阳台的角落里堆着晒干的松针和木炭碎。我渐渐不再急着盼它抽芽开花,蹲在盆边的时间越来越长:摸土面时,会等指尖觉出“润而不黏”才停,想起摊主说的“宁干勿涝”;看叶色时,能辨出深绿是稳、浅绿是渴,不再为一片黄叶慌神;浇水时,改用带细孔的喷壶,让水细细密密落在土上,像汤溪花市的晨雾那样轻柔。教学中也渐渐懂得,比起“完美”的答案,学生们在探索中犯错、在反思中成长的过程,更值得珍视。原来养兰与育人,竟有着如此相似的道理——都要懂得“留白”,给生命足够的自在与空间。
转机出现在第七年暮秋。那盆从残苗养起的兰草,忽然从叶丛中抽出一根红褐色的花茎,上面缀着三朵花苞,像三颗嵌在绿丛中的碎玉。某个起风的夜晚,我披衣走到阳台,刚推开门就被一股香裹住——比初见时沉了些,裹着秋夜的清冽,却又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我蹲在盆边,看着花苞慢慢展开,浅黄绿色的花瓣上泛着细润的光,唇瓣上的紫斑像谁不经意点的墨,叶尖的露折射着月光,亮得像十年前花市的星。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课堂上学生们恍然大悟的眼神,想起那些曾经让我焦虑的“不完美”,最终都在耐心等待中,绽放出了各自的光彩。
去年深秋,我揣着这盆兰盛开的照片,再回汤溪花市。老樟树还在,摊主头发添了些白,依旧蹲在地上添松针,指尖沾着的土屑,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把照片递过去,他戴上老花镜,指腹轻轻蹭过照片里的花茎:“是它啊?当年看你记笔记的样子,就知道你能养住它。”
“您说的‘忘着养’,我现在才真懂了。”我掏出那个皱巴巴的小本子,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还洇着水渍。
摊主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兰这东西,和人一样。你总盯着它、急着催它,它倒拘着不敢长;你放它在那儿,顺着土的干湿、光的强弱,给它留够自在的空间,它自然会把根扎稳。”他往我手里塞了一把新采的松针,“今年的松针软,拌进土里,它喜欢。”
风又起,樟叶沙沙作响,晨雾里的兰香漫过来,和阳台案头的香气缠在一起。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曾在文字里探寻过无数种“圆满”,却在十年养兰的时光里,真正触摸到了生命最本真的模样。那些为枯叶流泪的清晨,为烂根焦虑的夜晚,那些蹲在盆边等待的时光,都是兰在教我:生命的成长从无捷径,所谓呵护,不是强加的意愿,而是顺应天性的静待;所谓圆满,不是急功近利的结果,而是岁月沉淀后的水到渠成。
如今,案头的兰又抽出了新的花茎。我依旧会在晨雾中蹲在盆边,捻起松针拌进土里,只是不再急于求成。风过处,淡香弥漫,这香气里,有汤溪晨雾的清冽,有摊主叮嘱的温暖,有十年岁月的沉淀,更有一颗在等待中变得从容的心。作为语文老师,我常把这盆兰的故事讲给学生听;作为写作者,我在兰香里梳理心绪、记录时光。原来人与花的缘分,正如人生所有值得的相遇,都要经得起时光的打磨,在不急不躁的静待里,方能见其本心,闻其真香。
看婺城新闻,关注婺城新闻网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