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亦是平常。接踵而至的小寒、大寒,雪又厚了几寸,人间的寒暑,不为人力所限,及其短长,又岂在吾辈料算之中。再至于家国之事,更非目力所及,较诸前人,今人多半鼠目寸光,不能视远。然历史助人兴叹,却无力于兴盛,如是检点故籍,只是读书,灯下寸光逐字而行,待至夜深,寒意更见出这是个冬天了。前人谓,灯光之所以能续日月光所不能尽处,只在能尽我一隅之明,不为幽暗所侵,其贵不减日月光者在乎此也。董桥序余英时《中国文化史通释》中亦提及傅山的“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他对余著《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极为膺服,陈氏晚年心曲,十有八九为其道破,直是隔代知己。陈寅恪晚岁作《论再生缘》,流传海外,余英时得见,极为文中隐旨所震动,四十年来,得证寅恪先生晚年心曲,表极大之同情,叹乎中国传统文化至此行远而幽微,一如陈寅恪吊王观堂时所言几同怀抱,不意终六十年而后观之,桑田又作沧海,骊珠不可探,蛟龙亦已渺。陈寅恪取霜红龛集之句,经余氏考证,则又是吊傅斯年,其人深旨微意,有如许曲径,实为时局所限,不得已而为之。
陈寅恪论中国文化,则有“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融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之所昭示者也”,此论尚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的事情,参之今日,亦是切要。西蒙娜·韦伊在1942年也曾说到,“被毁灭了文化的那些人,要么依旧处于没有文化的状态,要么接受别人想传播给他们的一些文化碎片。在这两种情况下,他们都不会产生自己的特色,似乎是被同化了。最好的事情是在同化他族的同时,让他族仍能保存他们自己的活文化,尽管这种活文化也已有所改变。这种好事还很少有过呢”,她又说,“往昔的丧失,不论是集体的,还是个人的,都是人类的最大悲剧”,残酷一如既往,中外历然,读史者岂不慨叹。中国自有史以来,乱华之事不知凡几,然文明统绪不曾断绝,寻其原因,不外是韦伊所说的“当一个入侵民族顺从当地的精神(含的民族就是如此),从中获得灵感,那里就有了文明”,与此相反,“而当入侵的民族抱着傲慢的无知不放,那里就存在野蛮,而且比灭亡更糟的蒙昧状态要世代延续下去”,这就是我们所习以为常的“黑暗时期”,海德格尔断言世界步入午夜,众人惟有徘徊于期待之中,以待曙光示现,因为东西互融费时且久,不能成于一旦。
若要试问今日何日兮,郑钧高歌以商品社会,商品社会自然以消费为第一要义,引之以汉娜·阿伦特的话,则是“不费力气的消费,丝毫不改变生物学意义的生命所固有的贪得无厌的特征,而只会加深这种特征。最终,完全‘摆脱’了艰苦劳动的束缚的人类会自由消费掉整个世界,并且每日自由生产出他们想消费的所有东西”,那么,那些被艰苦劳动所束缚的人们又是什么情况,国际歌中首句即能明乎此也,但克莱蒙梭说得更明确些,“正义斗士的烦心事之一,就是他们要同时对付压迫者的仇恨和被压迫者实力的孱弱,常常还要对付被压迫者心灵的懦弱”。那么,我们为此又该做些什么,莱辛说“我们应该成为朋友”,阿伦特更进一步发挥之,“要是人类总是不去讨论世间的问题,世间就会继续这样没有人性。因为世间并不因其由人类组成便有了人性,也并不因有人声回荡于其中才变得有人性,而只是在它成为对话的对象时才被赋予人性的”。
如此,德纳米在《黑暗时期三女哲》中所要传达的,就不仅仅在于他所引用的韦伊的话了,“应该爱命运,应该爱命运所带来的一切,甚至爱命运带来的不幸”。而且更在乎为爱所要践行的志士之道,不以俗世为转移,也不必过分在意“曹溪路”上“山多路几层”(见许浑《盈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