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座金华名楼 古人在地方志里吵翻了

 

　　碧波荡漾的婺江之畔，悠久历史的通济桥南，26年前，一座新建的清风楼跨越至少176年，与世人重见。而许多人不知道的是，这座楼的前世在东阳江北岸的古城墙之上，关于它的初建年代，清代撰写金华县志的人还在书里怼了起来。

　　清风楼究竟始建于哪个朝代？

　　事情要从《光绪金华县志》与《道光金华县志》的分歧开始说起。

　　关于清风楼的始建年代与始建者，道光志之前的方志比较统一的说法是在元代时，由一个名叫“冯抗”的指挥修的。这个冯抗有时又写作冯伉。由于金华在北宋时本来就有个名叫冯伉的知州，所以道光志认为，这两个人其实就是同一个人，便认为此楼的始建年代应该在宋代。它之前的府志、县志、浙江通志三级志书都错了。

　　光绪志对此大为不满，它来了个否定之否定，认为前面的志书之所以称“元指挥冯抗”(或冯伉)绝不会毫无道理的，道光志轻易否定，非常不妥。“安知元时无与宋人同姓名者，乃诋诸志误耶？”语气甚至都有点光火。

　　看来，问题的关键应该就在于冯伉的名字。他到底是提手旁的“抗”，还是单人旁的“伉”？

　　笔者查了相关的志书，发现事情还挺复杂。今存最早持“元指挥”观点的《万历金华府志》，写的是“冯抗”，稍后的《万历金华县志》与《顺治金华县志》中也是如此，与宋知州冯伉，明显应为两人。

　　但到了《康熙金华府志》与《康熙浙江通志》中，他却被写成了“冯伉”，和宋知州同名。尽管他的头衔仍然是“元指挥”。不知当初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单纯为“手民之误”，还是另有所本？

　　随后雍正时期的《敕修浙江通志》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它挺矛盾的，既在正文里写了“元冯伉建”，又在注文里称“考伉以宋淳化五年守金华，此楼当与八咏并建，盖郡志之误也”，把两种观点都罗列在了里面，开启了“互怼”的序幕。

　　此后，尽管康熙年间的金华知县赵泰牲编金华县志时曾经作过一次反正，但《道光金华县志》还是来了一个彻底否定，认为清风楼最早应该就是由宋知州冯伉在北宋年间修建的！你们都错了。一时聚讼纷纭。

　　那么，我们应当怎么来认识这个问题呢？必须考虑两方面的因素。

　　从道光志的角度看，冯抗即为冯伉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根据《广雅疏证》等古代文字学专著，“亢、伉、抗”三个字其实在古人那里是“并通”的，可以借用。另外，宋知州“冯伉”的姓名昭昭著在郡史，甚至连今藏侍王府的北宋“州官题名碑”中都有，而元指挥“冯抗”之名却仅见于此处，别无旁证，不由不使人心生疑窦。所以，它的否定也不是空穴来风。

　　而在光绪志看来，冯伉为元指挥之名，在之前的府县二级方志中就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根本无须再考。目前我们可以追溯到描写清风楼的最早文献，即由本地从前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王袆写的《清风楼记》，也是在元末明初时才出现的。在此之前，无论是官修的还是私修的各种方志与地理图志，还未发现有人提到过它的身影，所以它根本就不可能是在宋代盖的。也很有道理。

　　相信聪明的读者在阅读与比较双方的观点后，自有判断。

　　清风楼旧址在哪里？

　　清风楼建在哪里？在历代方志的记载中，它有时表述为在“旌孝门东城上”，有时表述为在“石碕岩城上”或“石碕头城上”，但其实说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参照物有所不同而已。清风楼就在从前的金华老城墙东南赤松门与正东旌孝门中段位置，一个如今叫作“清风龙头”的地方。从高空卫星图上看，那里正处在金华老城最东南的拐角处，如今尽管表面的建筑物有变化，但依照当初的格局，这里的尖角形状还是很明显。它正对着东阳江，从前金华人口中的大溪。

　　对此，王袆在《清风楼记》有过具体描述：“城东南隅，冈之旁出者，其石角立，势若与溪斗。城据其上，形亦随以旁出，直城之陬，上构重屋，今所谓清风楼也。”明白无误。

　　实际上，“清风龙头”应该就是“清风楼头”，那是该楼废弃以后本地居民对它的讹称。我们不止一次、两次在民国旧图中看到对它的标识，写的就是“清风楼头”，而不是“龙头”。不过，称“龙头”也无所谓，因为这里的地势确实有如一条猛龙自城中下探，俯首在溪中饮水的感觉。不知传统风水堪舆理论是如何看待这种现象的，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吧？

　　清风楼的体量，王袆也有提及，“其崇五十尺，为楹间者五”。按明代的尺度，一尺约为0.32米，50尺就有16米，这是它的高度，再加上相应的五个开间宽度，在普遍按照人体本身为比例与尺度的古人来看，已经足够庄严、巍峨了。它雄踞在金华老城的城墙上，远远望去非常突出、醒目，理所当然地成了明清时代金华老城的重要地标。

　　它的外形在《万历金华府志》与《万历金华县志》的图谱部分，有简单与生动的描写，虽未必尽似，但可以使人展开依稀仿佛的联想。

　　在漫长的岁月中，清风楼曾经屡毁屡建。《光绪金华县志》记载得最为详细：“洪武间指挥徐某重建，弘治间同知薛敬之重建，正德间同知张齐修，万历间知府张守约又修，后废。”王袆的《清风楼记》，其实就作于洪武年间徐某重修之后。如今，那里还会有遗迹可供追寻吗？

　　近日，笔者特地前往清风龙头探寻了一番，这一带如今还有清风巷、清风公园等地名残留。从清风巷走到底，巷尾的房子已挡去了视线，沿着小路穿到清风公园，抬头可见草坪上一处还残存的旧城墙。斑驳的石壁上爬满了青苔和绿植，坡上还种着一些搭着竹架的四季豆、黄瓜。在公园里散步的附近居民杜老伯83岁了，他告诉笔者，这一带从前又总称“高山头”。

　　从金华日报电子资料库查阅得知，高山头一带经历过许多风云变幻，从第五监狱到英士大学工学院，再到建立金华第一个自来水厂，后又建起军队干休所……2003年6月22日的《金华日报》上曾刊登一张“将在清风龙头原址重建清风楼(阁)”的效果图，图中清风楼(阁)在最高处，利用地形高差欲造龙头吐水之景。又过了十多年，位于高山头靠西一带的新万佛塔于2019年对外开放，成为金华新的地标建筑。与热闹的东市街相比，高山头靠东南的这一“龙头”依旧像是个被遗忘的角落。

　　登上“龙头”位置，正中一栋楼是还在照常生产的一家私人服装厂，靠近地图凸起的尖角位置是两栋六层高的楼：靠北一栋的爬山虎从楼底长到了楼顶，看起来已荒废多年；靠江一栋，地图显示为县服宿舍。笔者敲开了一楼东侧住户的门。住在这里30多年的金先生介绍，他原来为此地所在的一家单位的员工，上世纪90年代初目睹了这里沧桑变幻的过程，在他们这栋家属楼的始建过程中，没有看到过更早之前关于清风楼的任何痕迹。

　　古诗中的清风楼

　　历代多个版本的金华地方志都记有清风楼的得名由来，是唐代诗人严维那首《送人入金华》。“明月双溪水，清风八咏楼”，细读起来，这第一句里不光提有清风，还藏着金华城历史上另外三座楼的名字：明月楼、双溪楼、八咏楼。

　　《清风楼记》记载“郡城之南有楼曰八咏，其东故有明月楼，又东而为清风楼，争雄竞胜，而溪山之概，揽挹无遗矣”，王袆把清风楼与八咏楼、明月楼并列，说三楼争雄竞胜，可观府城溪山之景。

　　此外，在《万历金华府志》《万历金华县志》《顺治金华县志》《康熙金华府志》《光绪金华县志》等多部地方志中，都留下了古人为清风楼写的诗句。明代赵宽曾任浙江提学副使，一句“水上浮梁虹起伏，天边孤屿玉平分”描写了俯瞰江面的风光；王敏文的“光涵宇宙千年眼，清满江城十丈台”则营造出澄澈辽远的意境。

　　从小在东郊村(现为婺城区城东街道东郊村合作社)长大、今年71岁的曹金林告诉笔者，靠近清风龙头这一带的土地原为他们村上所有，在如今的清风龙头东面、清风公园最西的位置，原本有一条宽宽的河道，那应该就是城壕的残留。当年，他们村的村民还曾经在里面种过茭白。造公园时，这条壕沟被填平了，整体的地基被抬高了不少，使得清风龙头的城墙看起来没有过去那么高大、巍峨了。

　　这里如今还有一个“城河里”的地名遗留，它应该就是当年这条护城河的里面，处于城墙根的位置。这一带总体地势较低，旧时遇到洪水，总是一片汪洋。有此护城河的存在，确保当年老城东部安全无虞。

　　时代变迁抚平了“龙头”，只留清风吹拂在东阳江畔。编纂于1823年的《道光金华县志》中就已记载清风楼“今并废”了。

　　1999年6月，新的清风楼在位于三江交汇的黄宾虹公园内建成开放，依旧是临江而立，只不过换了一个朝向而已。2000年的第一天，不少金华人登上清风楼的台阶，沐浴了新千年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