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遗韵(中)
如果有个衢州版的《东京梦华录》或《梦梁录》,会这样描述古代城中的生活场景:清晨,烟笼中河沿,街边的门扉次第而开,女眷们三两聚来,或取水,或梳妆、或浣纱,清澈的水面上映满了人面桃花,须臾间又被五色的游鱼碰碎,波光惊起……
但是,我今有诗题不得,早有古贤题上头——历代名人学士为衢州的水域留下不少很有质感的诗句:“水从曲岸迴,鱼衔落花去”(明·徐可求);“晓烟重叠护花溪,桑拓荫荫压户低”(清·李鉴)……
高坐云端,俯瞰古城的水道,可看出它的规则性:古城的四周,除了西边以衢江作天堑,东、南、北面,都建有护城河,并大体与城墙平行。这护城河在如今已是城中的胜景,但在古代还是被看作是外河。所有的外河全是一气贯通的,与城廓合成拒敌的屏障。衢州铁城固若金汤,这一汪清水有一半的功劳——但那时,护城河流的应是血水了。
再说内河。相对外河的齐整,衢州的内河在大致齐整后多了一份曲折,相对外河的肃穆,衢州的内河却分外妩媚。所以清人说衢州内河,“贯十桥而回环,周九里而曲绕”。让我们跟流水走吧:这是一股活水,南面护城河分两路行进,一路从大南门边的水门而入,流经甘蔗桥向东九十度转弯,一路从小南门边的水门而入,越狮桥,在乌桥处与前一路会合,也向东九十度转弯,从鼓楼门洞之下流过,改道东南,又立即一百八十度急转弯,径直向北,经菱湖由水门流出城,汇入北面的护城河,如此昼夜不停又弯弯绕绕,这活水就照顾到了千家万户的饮用、洗濯、消防、灌溉和娱情。
当然,除了这锦带似的水域,还有锦团似的水域,这是城中的池塘湖泊:大功塘、芙蓉塘、鲁华塘、建乙塘、荷花塘——之所以要列举这些塘名,是为了纪念,它们的实物不在了,消失在泥土的深处。但县学塘、蛟池塘还在,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卷十一《衢州三怪》中的点名批判,使它俩名声大噪。不过,诸塘中最值一写的是菱塘。
菱塘原先不是塘,而是湖,那是一个真正的湖泊,东达城门,西至现在的衢师教工宿舍区,北近城墙,南连府山,水域之广几乎是古城区的四分之一,有岛有树有菱。士大夫门相中这方风水宝地,朝朝代代的修饰,把它变成达官贵人的别墅区。怪不得明代《衢州府志》说这里,“环胜景物,皆郡城佳处,士大夫多居其中”。当然笔杆子们也特别喜欢这里,七玩八玩就玩出了诗句,一位叫郑竹轩的诗人这样写道:“一水平如镜,菱湖打桨游,夜凉何处笛,明月照高楼。”于是明月高楼下的菱湖地带成了古城区文化消费的集中地。可惜的是,这一湖文化与光荣的水毁于一次战争:太平天国时期,在一场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中,守卫衢城的清军为填饱肚子,垦湖为田。菱湖的这次牺牲使城市免遭一次洗劫,代价是后人再也无法目睹它的真容了。真正的菱湖湮灭在实验学校、东门菜市场、青少年宫的地底下不见天日,而现有的菱塘,显然卑微得继承不了那么多的荣耀。
无论内河,还是外河,衢州古城的水域已风光不再,至少那嘴衔落花的鱼,已游进历史的暗河里不知去向了。而贯穿东西的东河、中河、西河,已改建为防空洞。南北面的护城河,各改名叫南湖和斗潭湖。它们重新接纳着来自乌溪江的活水,想再图大业。
更大的水域在外河之外,一条叫衢江,一条叫乌溪江,因为一东一西,在古代又叫成东溪和西溪。衢江是钱塘江的上游干流,它作为古衢州的交通命脉成就了衢州的码头,更哺育了这个千年古城,而它自身也成了历年文人骚客歌咏的对象。虽然我们至今还把衢江比作母亲河,但实际上千年来古城人的生活用水和城防用水基本引自水位略高的乌溪江,直到今日。这是一条真正的母亲河,是这个千年古城的乳娘,隐名埋姓却崇高。
故事里面有个故事:1959年秋庐山会议后,毛泽东坐专列途经衢州,透过车窗见南面有一片厂房,觉得好奇,得知这是新建的衢州化工厂,就想下车去衢化看看,被劝阻了。如此,伟人的脚步终归没能踩上三衢大地,这是衢州的遗憾。
那么,他有没有扭过头看一看车窗北面的衢州古城呢,这已无从知晓。史载,当时他曾问起“衢州三怪”的事,在场的人都回答不出,他就给大家解释了这个故事。
故事载于蒲松龄《聊斋志异》卷十一的《衢州三怪》,原文为:张握仲从戎衢州,言:“衢州夜静时,人莫敢独行。钟楼上有鬼,头上一角,象貌狞恶,闻人行声即下。人驰而奔,鬼亦遂去。然见之辄病,且多死者。又城中一塘,夜出白布一匹,如匹练横地。过者拾之,即卷入水。又有鸭鬼,夜既静,塘边并寂无一物,若闻鸭声,人即病。”
当然,这故事有些恐怖,为了消弥心理上的影响,聪明的衢州人又造出了“尉迟恭收服三怪”的传说,说钟楼独角鬼原是魁星的朱笔,县学塘白布怪原是观音的腰带,蛟池塘鸭鬼原是瑶池中的老鸭,尉迟恭借了三种法器,用魁星笔筒套住独角鬼,用观音拂尘缠住白布鬼,用西王母发罩网住鸭鬼,从此衢州无鬼魅。
两个故事中提到的三个地名至今还在,也就是说,毛泽东的目光透过一部古典名著,落在衢州的钟楼上了——三个地点,以钟楼为高。
钟楼位于衢城东北隅的北门街上,为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太守张尧文所建。全楼高7丈,楼以厚石为基,基开四门,门下即为十字形的街衢。走在其中,真有四省通衢的感觉。层楼内有一口大铜钟,重达3000余斤,由附近的祥符寺的和尚敲钟报时兼报火警。铜钟上层铸《心经》一篇。中层铸花、木、鸟、兽。下层铸铭词一篇,其文为:“合土为范,铸金为镛。质秉其粹,音来自空,满无边际,耳根园通。提撕作息,擅有宏功。是大法器,居楼之中。层楼摩霄,作镇维雄。官兹土者,丽兹土者,声名福泽,并此声名,施于靡穷。”
这简直是一篇音乐论文。可惜的是,现在六、七十岁以下的衢州人是无缘见到这口非常有特色的古钟了,因为日本人也喜欢它,于1942年入侵衢州时把它偷到日本去了。这个至今下落不明的铜钟沉没在异国他乡了。而钟楼,也经过多次修葺终于在上世纪60年代难逃劫数。现在所谓的钟楼,实际上既无钟也无楼,走近遗址,我们再也听不见那种历史的闹铃声飘然而下了。
其实张太守当年造了两座楼,除了钟楼,还有一座鼓楼。两楼以南宗孔庙为中点,各处在庙的东南与西北。中国的古城大多建有钟楼和鼓楼,这不是一种城市雕塑性的摆设,而是一种功能设施。道光二十二年(1842),衢州太守汤俊重修衢州鼓楼时解释说:“郡邑之建设钟、鼓楼者,何为也哉?其非徒揽山川、书云物、时观晓之谓。其谓昏旦警则弗失其时,守望严则有备无患。三衢西连荆楚、南接瓯闽、东北界歙睦山水之邃,悍川陆之会,通商旅之辐辏,户口之殷盛,诚不可无以善捍卫而周提防故钟鼓二楼并建……于是,东南之楼复与西北相配俪。”
说得多好,钟楼、鼓楼本为一对夫妻,谁是夫,谁是妻,看看两者的长相就知道了。钟楼不说它了。鼓楼楼高6丈余,登高可了望衢州四乡。楼下与钟楼一样也下开四门,形成十字拱门,门下也是十字形的街衢。不同的是,街衢之下,还有一条重要的河流穿过。见过此楼的老人说,它比钟楼漂亮多了。那么判钟楼为夫吧,鼓楼自然为妻了。鼓楼里当然摆着大鼓,据说,打鼓也很讲究,有“紧十八,慢十八,十八十八又十八”的说法,可惜已成绝唱。
如果说钟楼尚有一座基座可供后人凭吊,而鼓楼呢,什么也没有了,它的身躯解体为砖块,于上世纪中期做了衢州机场的跑道,只留下“鼓楼街”一个空名印在铁皮路牌上。钟楼,鼓楼,这一对夫妻,如今只剩下形单影只的半双。当、当、当——嘭、嘭、嘭——一钟一鼓一唱一和,只在历史的空谷里回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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