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愁（四）

　　千年前你是白素贞，下来遇见店伙计，问他借伞，明日让他来取，桥头订盟誓，只是一厢情愿，以为爱在我之所钟，不必求诸同心，为他盗库银，盗仙草，水漫金山，演一出“盘妻索夫”，只是不能自已，此前不能忘，此后不能忘，修得一颗人心，却不能安身于俗尘浮垢，镇在雷峰塔下，只留下一句“要是你们人懂得什么是爱，我还会回来，可惜你们终归不懂”。千年后你忘了自己是白素贞，所以也就随遇而安了。人世的风景都在怡然自得中，不难就不是人世了，何况雷峰塔一倒，时世艰难无了时。

　　你对世人没有信心，对世事没有信心，对世说也没有信心，举世不成样子，所以也不必抬举，唯才是举，其时才小，所以能举；其时才重，何以能举？百年前以及百年后都能懂的，眼下没有人懂，这就让人寂寞，一时无法排遣，太阳底下站很久，让自己汗流浃背，眩晕的刹那必也不寂寞，梦中都是同道，镜中方有知己，举杯邀明月，明月半露云脚下，残花双落马蹄前，猜中的是头熊，因为江南鲜少冬眠。白马秋风塞上，杏花春雨江南，江南无所有，只是一条雨巷可以走很久。

　　然雨经旬不至，大热曝万物，日轮当午凝不去，万物不可逃。坐在车上遍思几千年的史事，分出神世、族世、人世三种，盘古自炎黄为神世，炎黄自文革结束为族世，文革以后则是人世了，今后只是人的造设，神的经验已经吉光片羽，族的经验也是鸡零狗碎，人的经验更不成体统，各有各的旗帜要高举，今后是儒释道要修，也要观望希腊、希伯来、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以来各思潮，以期有一个整体，最大的可能只是布莱克的“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实则毫无可能，刹那含永劫，分崩离析之世界就成了人世最后的景观，作为景观的人也随时可以抹除。

　　人的意义是什么，譬如生活、生命之意义又是什么，归根结底，溯本穷源，早已露空相，不能落在言诠上，又不能在言诠外得一知解。人之迷失，皆因迷失是人的本性。要是亚当一再得食知善恶树的果实，他就长生，他就能超乎“知善恶”，而能定善恶，好比今后的知善恶树也能由他来种。既然千年以来诸事在时间中也是鳞次栉比，一一摆开来，如同盛筵一直摆到未来去，就座饮食的人们并不需要起身离席，以致后来者皆能一见他们的音容笑貌，于尘埃中起身、灭身的人们，于尘埃中亦有永世的记忆，记忆如罗帏，若问何事入罗帏，只因春风不相识，无边光景一时新。

　　白头如新，天底下最能相知的只有镜中人。昨日的自己如何与今日的自己相知，没有沟壑，而能完全，不必相望于分裂的千高原。痛定思痛，只因这样的痛苦已经不够新鲜，人尽皆知，人尽都尝了新鲜，痛的往事已是回忆，今后不能惠顾此记忆，所有的凝视都将化作尤利西斯，漫长漂泊，归来相识的只有一只老狗，嗅着你的鞋子，知道归来的气息自旧日吹拂着，无数言语只是吠影吠声，遗忘是壶中日月，点滴即万古，从前桃林今日山河，不必做主，已经是春色篱前尽疏。树在庭中枝柯不修，斜到墙外是一点绿荫庇护众生，雷声落到枝上，慢慢浅下去，一片焦味何尝不是菩提。一说菩提心亦老，万种闲愁如草，只是今生不必刀头舐血，庖丁一样游刃有余，卖油翁般唯手熟尔。其实万法皆无，无比空好，春城无处不飞花，飞花两岸照船红。世界无常，世人无明，所以世界与人之间是无量劫与功德。熟于无，则成于有。往大里看，世界是无可无不可；往小里看，则是非如此不可。所以人的眼光不能放纵于大，也不能局限于小，有时看世界是望远镜，有时看世界是显微镜，如孔子谈老子时，说老子是龙，能大能小，千变万化，即是老子的看法入妙，应世可以自足，不似孔子总有惶惶然如丧家狗的时候。老子的道，正是自然，自然而然，无不以为然。知道无滋味，不免“淡出个鸟来”，投林无望，波心潭影什么痕迹都照不破，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信口开河是为了始终有一条河流自我口中流溢，流溢的是无定河，边月明春闺，梦醒人老，你的唇舌已老，诸物狰狞，春在枝头寸寸醒，一群中年的野兽是城市的核心。遥知世事将变，却明白自己也是个变数，与世事无隔，世事之所以千变万化，在乎人之千变万化，以致任何一种知见都会堕落为无明，于诸事理迷闇为性，能障无痴一切杂染所依为业，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月到波心忆酒媒，生怕醒来。充斥于世界与心的不是欲，而是尘，以后我们将在餐前祈祷，不是感谢主，而是感谢地火水风，感谢万物依存，使我自在自爱。如是江头无事也，终必到烟萝。

　　然而一生之中兜兜转转哪会看清楚，彷徨时我也试过独坐一角像是没协助，可见心事都成歌，无奈轮转到今时，偏有啼笑皆非处，这一时却是彼一时，在他人看来，这一时只是这一时，你在这一时的失落，不会失落于彼一时。相对不是无言，而是言不由衷，各有各的见解，经年不见，不见了的是经年前的相欢。孤独丰富了，但丰富了什么，除了一无所有的心脏，梦境一无所有。今天我就会明白，明白以前未曾相信的季节都有生者与死者的交欢，他们立足于不破的刹那，贪图这刹那有永恒的一点甜蜜，刀口之蜜非寻常之蜜，割舌之患却是普通之患。人不患心之所欲，患身为心奴。身为心奴者好，可以不起颠倒想，唯记忆如鬼魅，终究缠绕在心灵深处，浮起来的一声呵斥，多似离别前的一声再见，相见时难别亦难，难在我心五点钟，君心十二点，时针、分针长短相同，走法不一样，相逢比偶然更有时，所以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歌声这般低下去，比花开更低，比泥土更低，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低到蚯蚓都翻不起来，深深如一粒死掉的种子，然而一生还很漫长，一生在一粒死掉的种子里慢慢地喘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