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过黄山,看奇山,看云海,看徽派建筑。很多年过去了,奇山依然,云海依然,而林林总总的徽派建筑在印象中变得有些依稀了。也许,我心里觉得徽派建筑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东西总归会慢慢老去。
明朝,徽商崛起,聚集了巨大财富的徽州商人荣归故里,他们一面大兴土木,将大量资本投入到修祠堂,建园林,造宅第等光宗耀祖的上面;一面秉承“贾而好儒”的传统理念,将自己较高的文化素养化入了建筑的一砖一瓦之中,其建筑呈现被业界誉为“中国画里的乡村”。这使得徽派建筑超越了实用性,孕育了丰富的文化内涵。
文化一旦成为建筑的灵魂,建筑的生命力便向更广阔的时空漫延。
有一条新闻一直留在脑海里,1996年,一个名叫白铃安的美国女人来安徽黄村考察,她无意中发现了一座将被拆除的破落宅第——余荫堂。这是一栋黄姓富商的祖传家宅,黄家子孙早已迁离黄村,人去屋空,盛景不再。几经洽谈,据说美国人化了一个多亿买下了余荫堂,然后对余荫堂“大卸八块”,将2735块木件,8500块砖瓦,500石件统统装入几十个集装箱,浩浩荡荡地运抵了美国波士顿赛勒姆小镇。这个美国女人是这个小镇上的迪美博物馆的策展人和中国馆的负责人。多年后,被完整复原的余荫堂向美国观众原汁原味地展现了这栋徽派建筑的风貌:建筑是清末的,室内装潢有欧洲花式的壁纸,并贴有毛泽东的画像和文革标语,200多年的历史浓缩在这座家宅的每一个细节里。这个博物馆对余荫堂的介绍也颇有意思:余荫堂,一栋中国住宅。家,这个字代表家庭,家宅,家乡,家庭文化是了解中国文化的一个切入口,而住宅是中国“家文化”的最直接的承载体。
因为有中国“家文化”这个灵魂的附体,使余荫堂不只是一个由石木砖瓦拼装而成的躯壳,它是一个厚重的、灵动的、蕴涵东方文化的特殊生命体。据说,余荫堂从此成了这个全美顶级博物馆的镇宝之展,为美国观众了解中国文化打开了一扇最直接、最生动的窗户,也为这个美国东海岸新英格兰地区独一无二的文化小镇锦上添了花。
余荫堂卖到了美国,迪美博物馆多了一件活色生香的中国徽州文化的符号,而黄村也出名了,来黄村的外国学者多了起来,一些西方的旅游者甚至和黄村的居民一起放牛、做饭,这被黄村看作是国际化的起点,从这个意义上说,余荫堂成了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一座桥梁。
卖走了一栋余荫堂,徽州应该还存有更多的“余荫堂”,无数的“余荫堂”为徽州注入了渊源流长的文化之魂,徽派建筑的生命会老去,但它应该是长寿的。
爱森纳赫为德国的绿色心脏图林根州的一个富于童话色彩的小镇,人口区区数万人,它依山而建,四周被茂密的森林覆盖,城外山青水秀,城里古朴典雅。它是欧洲宗教改革的倡导者和新教的创始人马丁路德翻译《圣经新约》的地方,也是西方古典音乐大师巴赫的故乡。城外的瓦特堡是阿尔卑斯山以北保存最完好,历史最为古老的城堡,中世纪时,曾是艺术家聚集和文学创作的场所,也是当年歌德和瓦格纳经常光顾的地方。浓浓的历史文化之魂弥漫在整个爱森纳赫小镇,走进爱森纳赫小镇,就仿佛跨入了昨日的历史大门。由于爱森纳赫小镇的显赫地位,据说曾有不少建筑商和政府官员希望为爱森纳赫小镇注入更多的现代化城市的原素,通过加速爱森纳赫小镇的城市现代化进程,而拉近它与全世界的距离。但爱森纳赫小镇坚持保存自己的历史建筑风貌作为自己城市建设的“主旋律”,坚持让马丁路德和巴赫的灵魂长驻爱森纳赫小镇。历史和现实都将证明:爱森纳赫小镇的选择是正确的。现代化的小镇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有无数个,但马丁路德和巴赫以及瓦特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马丁路德和巴赫以及瓦特堡就是爱森纳赫小镇的灵魂和生命。如今,人们来到爱森纳赫小镇,他们真正想看的正是昨天的爱森纳赫小镇。
黄村似乎也应该有爱森纳赫小镇的思考和选择,对历史和历史文化的尊重,正是现代文明和现代意识的体现。
今年九月,杭州要举办二十国集团(G20)峰会了,杭州人正抓住这难得的机遇,大力提升城市建设的水平。离西湖300米的距离,有一个叫思鑫坊的地方。80多年前,一个做桑蚕丝绸生意,名叫陈鑫公的老板买下了这块地,此公钟情上海石库门的建筑风格,依葫芦画瓢,在这靠近西湖边的地方建起了当时是杭城最好的石库门里弄建筑群,取名“思鑫坊”。可以想象当年的情景:伴着叮叮当当的黄包车铃声,或西装革履,或长衫礼帽,或花样旗袍,各式腔调的绅士太太踩着弄堂水门汀的地面,进进出出,好不风光。建筑专家说:思鑫坊是杭州近代建筑文化的精彩符号。历史学家说:一个思鑫坊,半部民国史。后来,思鑫坊渐渐变成了杂乱无章的“七十二家房客”式的民居。2015年以来,杭州借G20峰会的东风,实施了605个城市环境整治项目,思鑫坊便是其中的重点项目,一个修旧如旧,焕然一“新”的思鑫坊又将回到杭州人的眼前。幸哉,杭州人明智的选择,也许让那个曾买走余荫堂的美国人白玲安失去了一次购买思鑫坊的机会。
杭州人显示了一次文化的胸怀,当G20峰会期间的“白玲安”们领略了思鑫坊的建筑风貌而给出一个大大的赞时,杭州人将真正感受到被世人尊重的无比愉悦,这种尊重的含金量不言而喻。
以上只是我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对建筑的非专业遐思,建筑是由人创造的,而文学创作的根本任务是塑造人物。浮光掠影般地浏览了以上几个“画面”后,在我的眼前便出现了这样一群人:白玲安、余荫堂的黄姓富商和他的子孙们、马丁路德、巴赫、陈鑫公、数十年前曾风光出入思鑫坊的男男女女们……这些由建筑而构成的生活舞台上的人物,为我们演绎了一出出精彩的人生“戏剧”。而为他们搭建这个生活舞台的建筑师们则又是一群幕后的伟大“演员”。
有人说,莎士比亚有一种超然的本领,他能用造厕所的砖头,造出一座宫殿。其实,白玲安代表迪美博物馆化巨资买到美国去的余荫堂,在美国人眼里就是一座宫殿;而这“宫殿”也许只是徽派众多建筑中的平凡一栋,徽州民间藏着无数能用造厕所的砖头造出一座座宫殿的能工巧匠,建筑大师。
徽派建筑是有生命的,即便长寿它们也会渐渐老去,但是作为一个传承深厚文化的载体,它们在老去的过程中或许会越活越精彩。怀着这样的心情,向研究徽派建筑具有深厚造诣和卓越成就的刘敦桢建筑大师致敬。
(作者系上海市艺术创作中心国家一级编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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