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和平摄
高和平摄
初秋的风,轻柔地拂过婺城南山的山脊。驱车一个半多小时,我终于来到了这处隐匿于金丽衢三市交界的古村,圆了多年来的一桩心愿。我站在上阳村口那棵有着八百年历史的香樟树下,树影婆娑,青石板路蜿蜒向黛瓦连绵的村落深处,溪涧的水声时远时近,仿佛有人在翻动一本浸了晨露的旧书。
一
我踩着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鹅卵石路前行,元代建村时的炊烟,仿佛还在飞檐之上萦绕,而墙绘里跃动的红色星火,又让时光在某个转角陡然鲜活起来。这里是金龙遂的边塞之地,“一村接三府”的上阳曾是商旅的必经之路,斑驳的老街、精致的古建筑群,见证着这个古村落昔日的繁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项氏宗祠的马头墙。灰白的墙体上,青藤肆意攀爬,几株瓦松从砖缝中探出头来,将“西楚旧家”的匾额衬托得愈发古朴。项氏宗祠建于明代,宽敞而气派,门上刻有“先祖是皇,孝孙有庆”,这里的“皇”指的是西楚霸王项羽,后檐明间还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有恒堂”。在项氏宗祠里,有这样一首诗:“老树村边刺碧天,古街石道客流连。宗祠高挂皇家匾,细述霸王是祖先。”
这座兴起于元朝的古村,至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如今村里主要有徐氏和项氏两大姓。清朝乾隆年间,项羽的第73代孙项百恒迁居至此,在上阳安家落户,从此项氏一脉便在此开枝散叶。如今,500多名项氏族人在上阳这座静谧的古村里丰衣足食、悠然度日。
穿过后街,恰逢晨雾未散,30多处明清婺派建筑在雾中若隐若现。其中最气派的当属“项家大屋”,它有着三进两院的格局,天井铺着菱形青石,雨水顺着四角的“四水归堂”,流入堂中的铜缸,那叮咚声,仿佛在诉说着旧时的讲究。东厢房的窗棂是“冰裂纹”样式,阳光透过窗棂,在褪色的八仙桌上,织出细碎的光斑;西屋墙根的腌菜缸,坛口蒙着的纱布,还带着今年春天的菜香。守屋的阿婆,正用竹扫帚清扫阶前的落叶,当扫帚掠过砖缝里的青苔时,她忽然停手,笑着说:“这墙脚的砖,还是我太爷爷年轻时亲手砌的呢。”
沿溪而行,民居更具意趣。有的人家将溪涧引入院角,垒起半人高的卵石墙,墙头上晾晒着刚收的野菊;有的在廊下挂着玉米串和红辣椒,金黄与赤红在灰白的建筑间,撞出热烈的色块。最妙的是转角处的“听雨楼”,二楼挑出的美人靠,正对着溪上的石桥,当年建楼的书生,喜爱在雨天坐于此地写诗。如今楼板虽有些松动,但凭栏望去,仍可见溪水带着落叶穿过桥洞,恍惚间,似有平仄声随波而来。
二
走到村西头,画风骤然一转。原本绘着花鸟虫鱼的白粉墙,换成了浓墨重彩的红色画卷:穿粗布衣的战士趴在岩石后,枪口稳稳瞄准前方;挑着药箱的姑娘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山道上,草鞋沾满泥污;煤油灯下的账本上,“支援红军粮食三十担”的字迹力透纸背。墙根处,一口老碾盘改作的展台上,玻璃罩里的土枪锈迹斑斑,木柄上的掌纹却依稀可辨,仿佛还留着当年使用者的温度。
“这是1935年的事了。”村支书老项蹲在墙绘前,指尖轻轻划过画面里的岩洞,“那会儿红军挺进师来南山打游击,上阳人把祠堂改作联络点,伤员就藏在后面的‘蝙蝠洞’里。”他抬手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坳,“洞深三丈,洞口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白军搜了三次都没找到。有回送药的阿婆被抓住,任凭怎么问,硬是咬着牙没吐露一个字。”说话间,几个背着画板的学生正对着墙绘写生,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把战火中的坚守与勇敢,悄悄描进初秋的晨光里。
20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粟裕将军率领的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进入浙江,在浙西南开辟游击根据地。红军在遂(昌)宣(平)汤(溪)交界的塔石境内展开武装斗争,1934年至1937年间,粟裕将军曾三次来到上阳村,将存义堂作为作战指挥部。在这里,红军打豪强、斗地主、分田地、开仓济民,院门上至今留着当年刀斧砍刮的痕迹和子弹穿透的孔洞,像一个个沉默的惊叹号,诉说着那段烽火岁月。1988年,上阳村被金华县政府确认为老革命根据地,红色的印记从此深深烙进了古村的肌理。
转过祠堂后墙,一片开阔的晒谷场忽然撞入视野,场边立着一块新刻的石碑,字里行间都是上阳人护粮的故事。1942年深秋,村民听说日军要进山抢粮,连夜将三百多担稻谷装进木桶,悄悄沉进村后的深潭里。日军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到几袋红薯,临走时气急败坏地放火烧房。而村民们抱着木桶,在潭边守了三天三夜,任凭火光照亮夜空,硬是没离开半步。如今潭水依旧清澈见底,岸边野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曳,老项说:“前几年修水库时,还从潭底捞出过半个木桶,木头泡得发黑,却还能看出当年捆扎的绳痕,那是咱上阳人的骨气。”
夕阳西下时,再看那些墙绘,战士的身影被镀上一层金边,竟生出几分暖意。或许是因为这些故事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有阿婆沉甸甸的药箱、村民们浸在水里的木桶、岩洞深处跳动的煤油灯——正是这些细碎的光,在漫漫长夜里彼此呼应,连成了照亮前路的火炬。
三
漫步在古街上,仿佛穿越了时光。沿街排列着明清时期的婺派建筑,雕梁画栋,白墙黛瓦,马头高耸,雕工精致的木格子窗半开半掩。北端入街口,有一门楼,门额上书“带水环流”,这里民宅与店铺相混合,其中的骑街楼显得特别醒目,由12幢房子组成,均为清一色的清代建筑,每一幢都有它自己的故事。
暮色渐浓,老街忽然热闹起来。原本斑驳的夯土墙,被刷得干净,还挂起了红灯笼,“共享农屋”的木牌在风中轻轻晃动。项婶正把刚蒸好的米糕摆上柜台,蒸笼掀开,白汽裹着甜香,弥漫在青石板路上:“这屋子原是我家老屋,去年改造成民宿,上海来的客人就爱住这儿,说听着溪水声睡得香。”她指着墙上的老照片,“你看这窗棂,没换样式,就刷了层清漆,既亮堂又不丢老味道。”
往里走,“项氏工坊”里的竹编灯,亮着暖黄的光。七十岁的项大伯坐在竹椅上剖竹篾,青竹在他手里转得飞快,不多时就成了细如发丝的篾条。旁边几个年轻姑娘跟着学编竹篮,即便指尖被篾条划出一道红痕也不在意。“以前这手艺快失传喽。”大伯放下篾刀喝口茶,“现在游客来都爱买竹编的小玩意儿,村里办了培训班,年轻人学得起劲,我这老骨头也跟着精神。”墙角堆着刚编好的竹蜻蜓,翅膀上还留着竹节的纹路,仿佛风一吹就能嗡嗡飞起来。
溪边的“上阳书屋”,是最热闹的地方。原本的旧粮仓被改造成了书吧,谷仓的木架上摆着村民捐的老书,《项氏宗谱》的抄本用玻璃罩护着,孩子们正围着看里面的老照片。一位穿汉服的姑娘坐在窗边弹古筝,琴音混着溪声飘出去,引得路过的游客纷纷驻足。老板娘是从杭州回来的大学生,她笑着递来一杯野菊花茶:“去年回来办书屋时还怕没人来,没想到现在周末都要提前订位置。城里客人爱喝咱山里的茶,说有‘土甜味’。”
夜深时,站在村口回望,上阳的灯火如同撒在山谷里的星子。宗祠的灯笼与民宿的暖光交相辉映,墙绘里的红色身影在月色下愈发清晰。秋风吹过香樟叶,沙沙声里,似有古今对话。那些青瓦下的故事,墙绘里的热血,老街中的新韵,都在这初秋的夜色里,慢慢酿成了一首关于坚守与新生的诗。
原交通封闭上阳村,现公交车通到家门口。而我知道,明日晨光熹微时,上阳又会在溪水声里醒来,把更多的故事,说给风听,说给来路上的人。在这里,归于院,让生活宁静自在;隐于村,与初心久别重逢。给自己一段美好的时光,在这山间,留下难忘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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