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不能理解母亲对我们的苛刻。我母亲的口头禅是:这世上只有享不完的福,哪有吃不尽的苦。冬天,下了雪,老北风呼呼地刮着,那些孩子们要么在檐下架起一条腿来“斗鸡”,要么是笼起袖子挽着小火钵向火,而我和弟弟还要拎起提篮去野外打猪草。
天寒地冻,田野里基本上只剩下黄蒿菜,植株很小,我们在雪窝里寻找,用豆铲挖上半天,也只够一小篮。这个累人的活,腰也要弯断。到底是孩子,我们总要想法子休歇,消磨时光。麦地里,一垄麦子一沟雪,凤头麦鸡很多,似乎也不怕人,那些“懒”鸟儿总是田沟里静静地呆上好一会,才温吞吞地往前走几步。我们作势要撵起它们,它们也只是挺起鼓嘟嘟的前胸,敛起小屁股,象征性地跑上几步。我们不依不饶,在垄沟里追,团了雪球猛掷,一刻也不消停,于是它们一个个一阵小步伐地助跑,起飞。说起来,它们的飞翔也很有特色,排成纵队,逆着风,往前飞几步,又后退几步,这些有修养的鸟儿,不与我们一般见识,似乎永远稳定在麦地上空。将近三十年过去,我印象里依然还是那个铅灰色压低了的天空,新雪梳理出条条黑油油辫子的麦地,一群黑氅大衣和烟灰袄子,温文尔雅翱翔的鸟儿,现在,它们还在飞着,持续地飞,记忆永远定格在脑海里。
雪天里,还有些关于鸟儿的趣事。打开鸡埘的小门,那些傻乎乎的公鸡母鸡看到漫天铺开的大雪,木呆呆地不肯往前走,我把牙瓢里的谷子洒在雪地里,它们才一窝蜂地跑上去,在筛子孔一般密密的小凹坑里啄食。麻雀们诡计多端,它们避开虚张声势的公鸡,只在鸡群边缘跳跃,冷不丁赚上一口两口。有时,燕雀也来,夹杂在麻雀群里,在秕壳中寻找细小的碎末。那时候,鸡群已经吃饱,公鸡撑起一条腿站在外圈,另一条腿提起,作着金鸡独立的架势,母鸡们则团成一团,喉咙里“呜嗯~呜嗯~”地歌唱。饿急了,灰蓝喜鹊也来,频频翘起尾巴,急急地啄上一口两口,赶紧飞走。喜鹊是何等高傲的鸟儿啊,它们站在高高的枝条“喳喳~”地鸣叫,却不屑于下到地上,捡食残羹冷炙。有时候,鸡群还在啄食,鹰隼在高高的树梢顶上盘旋,刚才还一个劲趾高气扬的公鸡立刻变得骨酥腿软,“喀喀喀—”,胆寒地报警。传说中,老鹰会把公鸡和母鸡盘旋得大脑发晕,然后俯冲下来,抱起不省人事的它们飞走。我在树林里的确看到家鸡被撕开胸脯,只剩下一摊皮毛和碎渣的血迹。小时候,我多么希望看到搏击的那一幕啊,即便我母亲喝斥我认真看紧鸡群时,我还在心里恳求,希望那位“英雄”快点结束准备工作,猛冲下来。可惜我从来只见到它盘旋,一次也没有完成那个传说中的壮举。
一连几天大雪,大地上白茫茫一片。我效仿课文里“迅哥儿”们的做法,在雪地里洒下谷子,支起竹匾,也许是我太笨,麻雀们也太狡猾,我从来就没有捉到过一只鸟儿。我就会傻跑,跟着那些青年屁股后面,到雪地里去撵兔子。雪地里都是兔子、田鼠和鸟的脚迹,我们循着脚印猛追,往往追到了脚印交叉混杂的地方为止。无疑,又是空手悻悻而归。那高明的猎手往往跨了河过来,和我们迎面劈脸相遇,扛着的火叉一端果真挂着几只死去的兔子,还有倒挂着的野雉,他们可真威武,我们要跟着走很远,腆着脸皮一再央求,希望得到一两根斑斓的雉翅,好用布条裹扎在铜板上做成毽子,那一切真是让我们羡慕得紧啊。没有关系,我们依然在雪地里跑着,追着,傻乐着。我现在心下揣摩,那时候的心理,倒真不是为了逮到兔子,只是一个借口,为了在雪地里疯颠吧。我们在雪地里追田鹀,它倒是时常能够碰到。它飞得不高,也不快,一纵一纵起伏的样子,好像已经竭尽全力。好不容易,它才找到田角一束割得不太干净的稻茬隐身,我们又赶到了那里,它于是就再往不远处的一丛枯萎的蒿蓬下飞去。这个游戏,可以做到我们筋疲力尽,满头大汗,颈窝里的热气从棉袄领子上冒出。
这些都是好玩的事儿,只能算作是一种趣味,潜意识里自觉与不自觉地与自然亲近。我现在离儿时的游戏远了,但我仍然会关注雪地里的鸟儿。我到雪野里去,驱车经过镇子,偶尔也会停下来。那些鸟儿,白头鹎、椋鸟、乌鸫、黑头蜡嘴雀饿得狠了,海棠树和火棘上雪裹着的果粒儿它们也吃,要是它们找到乌蔹莓枯藤上挂着的果实,就更为欢欣雀跃。可是,总有人捏了弹弓,“噗噗”地射落它们,一一装进网兜。镇子边上的山脚,还有一张张鸟网,一只只挂在上面的鸟儿溘然逝去,冤魂幽缈,只有羽毛在风中翻卷。每一个人的记忆里,都会有一座童年的城堡。人心不古,现在他们毫不留情地摧毁了我心中的美好。
我要做的,是沿途撒下些谷粒和麦子。我希望那些蹲在电线上一动不动的斑鸠,在广告牌顶端叉开脚跳来跳去的八哥,在墙垛与柴禾堆上蹦跳的伯劳,全部都能接受这些食物。而那些,在白雪覆盖着的飞蓬顶上相互招呼,不知疲倦地找寻食物的棕头鸦雀更让我心疼,用什么来拯救饥寒的胃囊?我这样替它们伤心,并不为过,比起人类的贪欲与恶念,它们的所求并不算多,但愿上天眷顾,能够让它们找到果腹的草籽。
只有越来越接近荒凉的雪野,我才能稍加释怀,心情渐渐开朗起来。那些胆小的鹌鹑,素常里避得远远的,并不容易找寻。皑皑白雪铺满了沼泽地,罕有人迹到来,而我在河道边上可以看到成串的足迹,我甚至还可以看到它们在倒伏的芦蒿和野草下面觅食。在开阔的河谷,我还看到数十只休憩的夜鹭,缩紧了身子,像一块块灰褐的石头,静默无声。它们安于天命,在我视线里的那种从容不迫,让我一再地唏嘘感叹。
我转而驱车前往海边的树林。树叶凋尽,树干和枝条裸露出来。积雪雕砌,每一棵树都变成了两棵,本来的树,和附着在树身上,雪的树。我低垂了头,点燃了烟,在林子里走着,“札札”的脚步声中,不堪重负的枝条上,雪霰如烟尘般簌簌落下。我在一个梦境里走着,似乎要走很远。那些大白鹭、小白鹭们却并不惊讶,除了偶尔“呱哑—”一声,就在巢穴中安稳地眠卧。而我最终穿过那些静穆的树,穿过林子,走到了大海边上。滩涂上的雪融化得很快,只有稀薄的一层,那是一种心意。雪在大海翻滚的涛浪间落下,坠入黑黑的水中,那又是一种心意。一线潮雪亮的涛头,雪不断地落下来,在浪花里转瞬不见,又是一番心意。苍鹭,那是最喜欢在潮头静憩的鸟,雪落在它们的头上,肩上,身上,落在它们胸脯前随风吹起的蓑羽上,它们一概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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