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院子里有一棵梅树,上了锁,种下去的时候,正是女伶小白梅在梅龙镇上走红的日子,三少爷往开在西街第一家的老锁店里,寻了一把鱼形锁,倒不是取其不暝守夜,而是有望嘉鱼水合。三少爷脖子上的长命锁,也是出自老锁的手艺。老锁干这行营生,自称是家传,祖上花剌子模人,随成吉思汗西征,卷归中原。谈锁,则上至东汉的三簧锁,下达晚清的白鹤锁,老锁腹中自有一本正经。
锁梅树的事儿,三少爷是听了西街的张半仙,要想小白梅归心,只要按她的生辰、方位种上一棵白梅,拿鱼形锁锁上,自然好合。到底是不是这样,没有人知道,三少爷捧小白梅的辰光也不长,与他争较的还是国军里的大人物,南下遇上,不由分说,也就带上小白梅一路行远,直到海峡那边,老来无子的小白梅还时常想起,三少爷说她有声即歌,无动不舞,是得了梅派的神理。又说她是,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这般高看,最后还不是风尘仆仆下去。
鼎革以后,听戏的人早已两耳封起来,三少爷自己掏耳朵的时候,把挖耳勺儿扎了进去,自此听不大清人世间的纷争、喧扰,好大一座院子也乐得拱手送上,只是身上那件绣了白梅的苏绸长衫,一日日淡下去,挂在腰间的那把鱼形锁的钥匙,哐啷响,人家问他,还有宝贝?他笑笑,不过几年,也遭红孩儿扯了去,但不知道哪里有什么箱子好开,家徒四壁,一张方桌上咸菜稀饭,红孩儿踢了两脚只剩三条腿的椅子解解晦气,随手又把鱼形锁的钥匙扔到汤碗里,扑通一声,跳进去一只蛤蟆似的。
三少爷家的院子成了供销社的仓库,梅树还在,锁也是,他时常要踱到供销社的门口,往里张望一下,尤其是二月天,白梅初放,他要站上好一会儿,管供销社的如今是老锁,他的锁店也搬了进来,见三少爷杵在那里,慌忙让他进来,口里还是叫着:“三少爷,这世道……”以下的话说不下去,三少爷摆摆手,“老锁,我就是来看看梅花。”人家谣传,这棵梅树成了精,夜里化作女人,把三少爷败坏了,要是不上锁,梅树还会跑出门去,勾引那些少年,传到后来,也就真有此事一样,梅树上的锁越来越多,多数都是便宜的广锁,老锁店里最多的就是这种,偶尔也会看到一些动物锁,大概是从自家某件家具上拆下,祈愿梅树化作女人来找他。
到了鼎沸的时候,三少爷关在老锁的店里,被红孩儿们毒打了好几回,倒不是问他,地主当得好不好?却是寻他开心,只问跟小白梅来过几回?三少爷咧嘴一笑,牙齿脱落了好几颗,早先时候还吞了一颗进肚子,要不是老锁赶来,他的牙齿不保,今后镶一副,不知道吃饭还香不香?老锁把三少爷安排到自己住家的阁楼上,三少爷家的院子现在成了红孩儿们的指挥部,牛鬼蛇神只是牛、鬼、蛇,神只有一个。那棵梅树也已经砍倒在地,有做成木壳枪的,有拿来当柴烧的,老锁也顺了一截回来,给三少爷做了一个梅花锁,算是留个念想,不知道鼎下面什么时候才撤薪?
小白梅倒是顺风顺水,没有一点灾殃,在自家院子种白梅的时候,不数年也开花,等花落时,又想起三少爷念给她听的诗来,煮石山农,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她不知道万里之外是不是也临春了?如火如荼的十年辰光,没把他熬得连骨渣都不剩了?一说起对岸,这厢没有不说是老君炉的。小白梅就恹恹呒精神,等白梅落了七八回,她也落下地了。
三少爷家的院子现在又让他住上了,老锁搬过来,权充管家,帮他拾掇,这世道时好时坏,不免让人过得胆颤,三少爷这回倒是笑开了,“我这胆,拿了也不知道多少年,倒是没东西好颤颤的了。”老锁也笑,提议在院子里再种一棵白梅,这回要上一个长命锁,几百年不变,以后就是活化石,自然成景点。三少爷点点头,等老锁从别处移来一株,他把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挂上去,合什念叨:“以后就是你替我活了。”
不数日,三少爷就过去了,手中的梅花锁不知道拆了几回,又装上几回。到了今日,三少爷家的院子挂了市文保单位的牌子,老锁自然成了管理员,院子里的白梅每逢二月天,总要含苞待放,有时一夜雨里落纷纷,像是为谁垂泪,有时晴天怒发,又不知道为谁欣喜?至于当年谣传的梅树成精,这时说来倒也有趣,春风吹到枝头,梅树真是无动不舞,有声即歌,老锁越看越觉得,小白梅的魂儿大概回来了,跟三少爷一块在长命锁里安宿,这般相始终,不也是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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