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之祯
《红楼梦》作为一部古典小说的扛鼎之作,除兼具文学性与生动性的语言之外,曹公在人物名方面也可谓是匠心独具。不同于常人给下人起名惟图顺口好记,《红楼梦》中的丫鬟们的名字都是“上得了台面”的,甚至诗意盎然,代表了不同的文化或生活现象:珍珠、翡翠、金钏、玉钏是玩物珍宝,鸳鸯、鹦哥、紫鹃、雪雁是动物,文杏、藕官、荷官等以植物入名。倘若这些以事物命名尚不稀奇,那么看看红玉、茜雪、碧痕这些斑斓色彩如何?晴雯、檀云、碧月、琦霰、素云这些极富意境的云雪风雨图如何?除此之外,这些名字还美在诗情画意、对仗工整,符合上层阶级饱读诗书的文学品味,颇为雅趣。
曹公的巧思不仅如此。丫鬟的名字更与主子的性格脾性、喜好相关,甚至隐喻着人物的命运,从这一层看越是趣味无穷,颇有些“人如其名”的意味,也更钦佩作者设下暗线和隐喻的功夫。
贾母史太君是生活在贾府金字塔顶端的人物,一生享尽荣华富贵。《红楼梦》第四回护官符中“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写尽史家奢豪。她初嫁到贾府时正是荣国府的鼎盛时期,其富贵生活可想而知。她手下的丫鬟琥珀、玻璃、珍珠、翡翠、鸳鸯、鹦哥等无一不是以珠宝和珍惜宠物入名,旁人断不敢将如此珠光宝气的名字全置于自己周围,这是一种尊贵身份地位的象征,也是贾母享乐主义生活的象征。另一双富贵之气的丫头——金钏玉钏——属于贾政之妻王夫人,也是贾府中数一数二的家长级人物,可谓是贾母的接班人,她还有丫鬟名为彩云彩霞、绣鸾绣凤,也是美好富贵之物。这样便在丫鬟的姓名里透露出主子的生活作风和家庭地位来了。有意思的是,贾母所享用的是奇珍异宝本身,自然而然且通俗的富贵;王夫人相比贾母又低了一个等级,就不是珠宝本身而是带有金银珍宝的物器了,此玄妙的身份区别真是耐人寻味。
公子哥宝玉享受莺莺燕燕簇拥的生活,在女人堆里深受宠爱,在给丫鬟起名时不仅脂粉气重了些,也因其奢华的生活而显得流光溢彩、声色浓艳。宝玉喜爱诗词,他给丫鬟起名还更富有新意和巧思。大丫鬟袭人的名字源于“花气袭人知昼暖”,形容她温顺柔和,这个名字的文学味和惊艳感在古往今来的丫鬟当中都不能复刻,可见这个名字的匠心。“茜雪”之名以鲜红的“茜”色入洁白的雪,足见其秾丽奇异之景。檀云与麝月将“檀”和“麝”两种香料氤氲于云月之间,不仅极富脂粉气且立意新巧。晴雯、琦霰用“雯”与“霰”相对,分别是彩云和雪粒,“晴”和“琦”不仅在修辞上赋予了云雪以艳丽与美好,也体现宝玉对华丽诗辞的喜爱。更有秋纹、紫绡、碧痕、茗烟、伴鹤等风流华美的名字,既优雅又秾艳,难怪他的父亲贾政气得直骂他“不务正业”、“只在浓词艳赋上下功夫”。
王熙凤不爱琴棋书画,身上的文化气息少了些,所以她给丫鬟们起名更为通俗平实,如平儿、丰儿等,取平安丰裕之意,带着几分市井气。但其中不乏作者伏线:王熙凤在贾府雷厉风行,锋芒毕露,平儿的“平”字恰取平衡、中庸之道,正如平儿忠诚善良温和的本性,身为凤姐手下的得力助手也一定程度上中和其锐利锋芒,缓和着王熙凤与贾琏及贾府各方势力的矛盾。
林黛玉在贾府中孤独无依的处境在两位丫鬟“雪雁”“紫鹃”的身上便能体现,这两个名字在一众娇艳欲滴的名字中格格不入,无端透出凄凉和寂寞,带有一种清冷孤高的意味。“雁”是四季漂泊的候鸟,“雪”字更加深寒意;“鹃”取“杜鹃啼血”之典故表思归之意,也是寄人篱下无法安定的痛苦。薛宝钗的丫鬟“莺儿”是娇俏玲珑、歌声婉转的鸟儿,符合大家闺秀之气,也正如宝钗能言善辩、贤淑明达,惹得众人喜爱。贾府四小姐分别擅长琴棋书画,丫鬟便分别名为“抱琴”、“司棋”、“侍书”、“入画”,但不同普通人家的琴棋书画入名,“抱琴”使人遐想女子“犹抱琵琶”的优雅模样;而三姑娘颇具才情当以“侍书”来体现;专心“入画”正好体现四姑娘不爱理事的心性。可见红楼一书在细节之处也匠心独运,在给不起眼的丫鬟命名时充分考虑了主子的性格身份,也巧妙地关联了她们的命运走向。可以说《红楼梦》一书精彩之处就在曹公笔法奇特,全书伏笔众多,半含半露,深可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