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君
只模糊地听见祖父在楼下掷地有声的四个字:“我要走了......”我烦闷起来,突如其来的伤感紧紧地压迫着我们,幽幽吐出的四个字成为祖父的宣言。
五个月前祖父刚过完九十大寿。那一天他穿着中山装,面色红润,头戴生日帽拍着手笨拙地哼完了生日歌。在家举办的宴席从清早开始准备,祖父坐在藤椅上看着大家忙里忙外,两只手拘谨地搭在扶手上说不出话,自他的耳朵聋得差不多了之后话也少了,也可能是因为小辈们的忙碌他也插不上话。生日宴大家很开心,祖父也开心,看完七点的天气预报后他便上楼睡觉了,剩下我们玩到深夜,祖父从不会因为家里多了客人就慷慨地舍出时间陪着,他永远都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时间表,有时我认为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该怎么活。
在我大约八九岁的时候,后山有属于我们的栗子树。成熟的刺球会在秋天咧开口子,三两个栗子藏匿在刺壳里若隐若现地挑逗着路过的人们,因为栗子们知道,身上不怀着些本事的人是尝不到它们的美味的。栗子树太高了,又高又大,在少有人来的后山上,枝桠岔开着肆无忌惮地结着果实。到了打栗子的季节,祖父会挑一根最顺手的竹竿,把竹簸箕在我身上一挂便带着我上山去。寻到一棵成熟多果的栗子树,把竹竿子往树上一搭,眼看着右脚才刚一侧身踩着树墩子,左脚就一溜烟地跟了上去,我正左看右看竹竿子是否搭牢了树杈,祖父早已借着竹竿插在土里的劲儿走壁上最矮的树杈中了,他双臂向上一伸,便能立马摸索到受得住他重量的树枝,身子往上一缩,一眨眼的功夫祖父就已经在两人多高的地方稳稳地站住了。栗子树在祖父的敲打下瑟瑟发抖,栗子像下雨似的簌簌地落了一地,捡拾栗子是我最快乐的事。自那时起我便真切地记住了秋天,那是祖父忙碌的季节,是我收获的季节。
我们将祖父接来过城里几次,可每一次他都住不长。在城里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过于漫长,天还没亮他就在局促的客厅踱步,抽烟时祖父的侧脸凛然如雕刻,缓缓飘出的烟雾像是让他忘记了什么又像是记起了什么。我们教会了祖父坐公交,从城市的这头坐到城市的那头,祖父把整个城市的样貌牢牢地印在了脑袋里,甚至若干年后他依旧能清晰地描述哪条路上的广告牌如何如何,广场上的建筑是个什么模样。我惊叹于祖父的记忆力,在我逐渐长大后我才明白,一些看似平常的东西于不同的人而言,都可能成为珍贵的记忆,这些记忆被放在一个匣子中,哪怕被蒙上了一层灰,内里却永远都是新鲜的样子。和我们在城市一起生活的日子就是祖父珍贵的记忆。
吃再多的药,敷再多的膏贴我也从不觉得祖父是个实打实的老人,直到祖父的眼睛动了手术,没多久耳朵也带上了助听器,我才真正发觉祖父到了一个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可是他却开始做起一些让我匪夷所思的事:家里的五六个热水瓶永远被祖父灌满了热水;无论春夏秋冬,祖父都拿着拍子不停歇地打着苍蝇,甚至在屋外也是如此;夏季的正午,祖父在太阳下睡觉,硬是把脸晒得黑红黑红......我开始看不懂祖父,本就固执听不进别人话的他现在也听不清我们的话了,于是我们便顺着祖父,像极了从前他顺着我们一样。
又到了休假结束的时候,走出屋子的我再一次返回去大声在祖父耳边说了再见,他重重地点着头,做出让我放心离开的手势,神情与刚刚我在楼上听见他说的“我要走了”应摆出的表情迥然不同,许是我听错了?还是祖父学会了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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