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念乡村小院

　　早上八点钟的太阳扫过擎天柱一般的楼宇，在西北面落下一片片清冷的暗影。整座城市仿佛在一瞬间吹响了紧急冲锋号，匆匆的脚步汇入奔涌的人潮。车水马龙裹挟着喧嚣，四处都是纵横交错的纷纷扰扰。每个人都仿佛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开足马力，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前进、前进……直至太阳不知何时落下了最后一缕余晖。倏然间，匆匆的脚步停下来，悠悠的思绪升起来，人们开始想念带着朝露的清晨，飞扬着红霞的黄昏，想念山绕清溪的村庄，树荫下的土坯房，想念儿时的农家小院透着中国式的浪漫，袅袅的炊烟召唤着疲惫的旅人回家的方向。

　　而这一声声召唤好似农耕文明的血脉里流淌的澎湃的激流，在人生的某个岔道口，指引着这些土地的孩子回到乡村，有如嘈嘈切切的江南丝雨在乌黑的瓦楞上兜兜转转，终于四水归堂。年少出走，中年归来，他们不是曾经的他们，而乡村或许也不再是曾经的乡村。于是，他们在古老的土地上开始了新的寻找，一点一滴，描画着自己的理想家园。

　　看，那袅袅炊烟

　　旧式的土灶边，吕洪钢坐在灶下烧火，年过七旬的老母亲在灶上做饭，饭香、菜香还有这扑面而来的炊烟，都是儿时熟悉的味道。一墙之隔的地方是沿屋而走的风雨游廊，妻子应畅正闲闲地坐在几案前批改着班里孩子们的作业。刚才他还洗了几碟水果放在她手边。6岁的小狗来福正在屋外的小院子里撒欢，时而刨刨土，时而闻闻香，还时不时发出“嗷嗷嗷”的欢快的叫声。从前，女儿总担心来福老了会憋尿，自从搬到了这处乡村小院，它就进入了自由自在的天堂……早晨有蛙鸣鸟叫，黄昏可以坐看斜阳，相爱的人都在身旁，挂念不再止于心上，一切看似寻常，却舒适美好得让人疯狂。而这，是吕洪钢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是乡亲们眼中出色的“鲤鱼跳龙门”的孩子。儿时刻苦读书，初中就开始住校，而后外出上大学，留在城市里工作、成家，和妻子一起创办自己的国际象棋班，带领一批又一批孩子披荆斩棘进入国际象棋最高竞技赛的擂台，夺得国际象棋界一块块闪耀的金冕，……这或许是那个年代里无数农村孩子努力奋斗想要抵达的成功样板。这些成绩也让他望见了人生的华彩。然而，渐渐地，这一幕幕华彩里染上了淡淡的忧愁。父亲去逝，母亲不习惯城市生活，一直独自居住在老家农村，让他和妻子时时刻刻牵挂着。这份忧愁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浓烈。直到有一天，他如往常一样，给母亲打去每日一问候的电话，电话那头却迟迟没有接通。他开始着急，不断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两个，三个，四个，五个……电话那头依旧没有母亲的回应。他和妻子开始分头给老家的左邻右舍打电话劳请及时前往查看母亲的情况。好在只是虚惊一场，母亲只是不小心触发了静音键，可那一刻的惶恐和慌乱却在夫妻俩心头挥之不去。

　　有什么办法可以在兼顾工作的同时照料母亲？夫妻俩开始苦苦思索。三年前的疫情防控，人们无法远游，本地乡村游随之兴起。当夫妻俩走进古村深处，一个念头如一朵烟花在寂静漆黑的夜里“啪”得一下绽开了。何不寻一处临近市区的农家小院，把母亲接到身边，把家安顿在这里？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夫妻俩寻寻觅觅，终于在距离金华市区不过五公里的雅畈镇华南村找到了一处带院子的土坯房。当时，老房子已闲置多年，屋顶有些坍塌，院中杂草丛生，夫妻俩把它租了下来。除草、垒墙、翻修屋顶，终于在不大的几间矮房里整理出一间客厅，一间书室，一间厨房。厨房里垒起了母亲熟悉的土灶，屋子外面搭起了妻子向往的游廊，他还在院子里种下了喜欢的花草。几番改造，让这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成了一家人的理想家园。生活也从此变得与众不同。

　　每天清晨，他们被自家院外的公鸡打鸣叫醒，仔细听，还有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起来到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的来福献宝似的来要一个抱抱。信步小院，舒展舒展筋骨，抖擞抖擞精神，细数着花草每日的生长，感觉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热乎乎地吃完母亲牌的早餐，夫妻俩结伴进城上班去。妻子应畅总夸母亲做饭好吃，不管再忙，下班再晚，夫妻俩都是雷打不动的回到小院，回到母亲身边去。每每远远地望见自家院子里炊烟袅袅，夫妻俩的心头总会荡漾起幸福的味道，那一方小院里有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有孔夫子教导的“父母在，不远游”，更有中国人骨子里四世同堂的安心与圆满。

　　听，那燕语呢喃

　　绵绵的春雨洋洋洒洒落下来，亲吻房檐屋角，在偏安一隅的乡野农舍敲打出安静的和弦。这时候，周慧芳总爱坐在天井边凝神听雨，蓦地还能瞥见雨水顽皮地在天井下的水池里打出一朵朵小水花。手边是丈夫为她调制的水果清茶，几柳黄瓜片，几叶薄荷草，上面还漂着一片鲜柠檬。他说：“我脑子里有2000多道想要为你做的菜”，这是浸润在锅碗瓢盆里的浪漫，也是她听过的最浪漫的情话。

　　近几年的乡村生活总会让她不禁想起辛弃疾的《清平乐》：“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在雅畈镇汉灶村这一处带天井的小院，在她的天命之年，周慧芳读懂了男耕女织的传说，也重新遇见了她的爱情。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是像钢铁一样的单亲妈妈，穿梭于生意场，为女儿创造相对优渥的物质条件，独自抚养她健康地长大，直至看着女儿申请理想的大学，找到理想的工作，和她一样风风火火开始自己的漫漫人生路。意识到女儿长大的那一刻，她只觉人生所愿皆圆满，余生就这样独自潇洒便好，不想人生一转角，会遇到另一个人。

　　两年前，周慧芳偶然说起对古建天井的迷恋，他们就搬进了雅畈汉灶这一处古旧的院落。在这里，一屋二人，三餐四季，开始了他们相依相守的岁月。每天清晨，成双入对的燕子先于他们醒来，在窗外的屋檐下呢喃。他们相携到附近的山上爬坡去。他折一枝野花送给她，有时是热烈的杜鹃，有时是冷艳的腊梅。她把花儿小新带回家去，找个好看的花瓶养起来。她爱吃甘蔗，他就学着老农的样子，在院子里种下一小片甘蔗林。他说喜欢院子里有一条石子路。她就去邻家借来手推车，拉上他一起到河滩上捡石头，一步一步在院子里铺起了一条专属于他们的石子路……

　　每天工作六小时，把更多的时间留给生活，这是他们在这小院子里重新定义的幸福。从前，丈夫是企业高管，有着可观的收入。在一起讨论未来生活的时候，她问他：“喜欢现在的工作吗？”他答：“其实是喜欢的，就是压力太大。”她说：“那你回家吧，做我们自己喜欢的事，不要有压力。”于是，他们日日早起去湖海塘慢跑，去附近的四顾屏走山，而后牵手回家吃饭、整理小院。若是遇上雨天，他们会在二楼的榻榻米上看书、听音乐，坐着一起聊聊天。周慧芳说，她喜欢小院里的美满生活，各自努力，却始终相伴。

　　或许数年前，小院之外的周慧芳不曾想见，如今入目皆是甜蜜的甘蔗林、有趣的石子小路、出双入对的劳作的夫妻，眼里心里都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可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乡村小院是个有魔法的地方，就好像某个清晨，她轻轻推开门，遇见门上挂着的一串丝瓜，或是门槛边上搁着的大西瓜，那是乡民淳朴的问候，是乡野捎给他们的烟火人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