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嘭、唧嘭、唧唧嘭……”每周五、周六晚上7时，婺州古城熙春巷的舞台上准时响起一阵情筒声，国家级道情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朱顺根和儿子朱跃文一坐一站，皆是穿着长衫，竹清松瘦、精神矍铄，吸引了众多游客围观。
朱顺根今年84岁了，唱得一口好道情，是金华当之无愧的草根明星，人送艺名“小白梨”。而这艺名的由来不是某个知名曲目，也不是什么风雅别称，而是因为他常年戴着一副圆墨镜，镜后却双目无光。因5岁时眼睛得了麻疹，他的世界便陷入一片黑暗，而“小白梨”在金华方言里就是小瞎子的意思。
“横跨半个多世纪，现在许多爱听我唱道情的人依然这样叫我，反而不晓得我的真名。”朱顺根笑着，将他的故事在这道情声中娓娓道来……
年少失明叩响有声之门
金华道情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又称“唱新闻”“劝世文”，以唱为主、说表为辅，用情筒、简板伴奏，节奏合拍，可以现编现唱，表演内容主要讲述日常生活事物和历史人物故事。在信息尚不流通的年代，道情艺人就是行走的“活历史”，他们口耳相传的不仅是故事，更是一方水土的人情与记忆。
朱顺根生于1942年，是金东澧浦镇人。童年的世界早早褪去色彩，茶馆便成了他最温暖的去处。茶香氤氲之中，说唱人声起韵落，才子佳人的缠绵、金戈铁马的激荡、深宅后院的恩怨……都在少年脑海里化作一幕幕鲜活的画面。
15岁那年，父亲领着他，叩开了茶馆道情艺人夏云登的家门。“这孩子眼睛不行了，往后也没别的出路，请您带着他学点本事吧。”那时候，唱道情多是讨生活的行当，寻常人家少有让孩子去学的。朱顺根心里却满是欢喜，那长约一尺的简板、圆筒状的情筒，每一样能敲击出韵律的物件，都被他小心捧在手里，反复触摸、感受。
因为看不见，师父就把唱词曲调一遍遍唱给他听，边唱边解说。他有疑惑便问，睡着了会挨戒尺，学不好就没饭吃。朱顺根也曾在背地里偷偷埋怨师父，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若不是这么严，我哪能学得会。”
或许是天分，又或许是失明让听觉格外敏锐，朱顺根有着过耳不忘的本领，曲子听一遍，第二天就能唱。而少年人心气高，学了一年多就想独自闯荡，碰壁之后，又悄悄回到师父身边。夏云登什么也没多问，照旧一字一句地教。四年时光，就在这情筒轻摇、简板脆响中悄然流过。
19岁时，朱顺根终于独自上路。茶馆里人声喧嚷，少年背着情筒、执着盲杖小心走入，寻一处角落坐下。待气息渐稳，一开口，清亮饱满的一把好嗓子穿透了嘈杂，引人驻足。一段唱罢，在店家帮忙递过的旧铁罐里，响起叮叮当当的钱币声，一分、两分……多少都是心意。
年年月月，朱顺根愈发谙熟表演的窍门。他仅凭嗓音起伏、语气变换，就能将男女老幼、忠奸善恶演绎得活灵活现，人物如在眼前。许多老茶客说，听他唱道情，情节生动、角色鲜明，闭着眼脑海中就有了画面。每到关键处，他话音骤收，尾音却悠悠悬在半空，将众人的心吊得紧紧的。对比刚出道时铁罐里伶仃间断的三瓜两枣，此时已变成了不断的叮当回响，朱顺根嘴角轻轻一扬，手中简板、情筒又再次奏起了清韵。
一方情筒唱热十里八乡
朱顺根家有五个孩子，儿子朱跃文从十一岁就开始学唱道情。在他记忆中，父亲早已是十里八乡知名的艺人。谁家婚嫁喜事都要请他去唱一场添喜，而平日茶馆里，也常有村里人相中，邀他去为乡亲唱上几晚。
“那时没有露天电影，道情作为一种娱乐，特别受老百姓欢迎。”朱跃文说，每次演出，他都要负责为父亲引路，还要在巷子里敲锣打鼓、奔走相告。通常到了晚上，祠堂中间，四方桌上再搭把椅子，朱顺根就端坐其上，情筒一响，满堂便挤满了忠实听众，连窗台上都扒着人。
那些年的道情有多火热？这可有的说了。
“这个村唱完，那个村就来请。有时唱完一场，村里还不让走，下一个村的人干脆跑来‘抢人’，差点争执起来”“甚至还有病危的老人，子女为了完成他的临终遗愿，包场请我爸到床头连唱两晚。老人听后，又活了十二年，这事当时还上了报，你说奇不奇”……
谈起父亲，朱跃文满脸自豪：“唱道情的很多，但我爸爸的名气很响，很多人都认准了。”
有故事的人说故事，朱顺根道情的妙处，除了精湛的口技，便是他擅长临场创编。一段简单的故事框架，经他添枝加叶，便能生出层出不穷的新情节，场场演出都有新花样，让听众直呼“听不过瘾”。出师后，师父教的唱段没几年就唱完了。为了丰富曲目，朱顺根主动找附近的读书人帮忙，恳请对方用方言读新话本，一晚读两三个小时，他全凭记忆记下，次日便能登台演唱，还能连续唱上三晚之久。读书人常常疑惑：“你唱的怎么比我读的要多得多？”
这份艺术的悟性与耕耘，使朱顺根的曲库日益丰厚。如今的他，已掌握长篇曲目百余个、短篇摊头一百二十多个，最短的长篇可唱一周，最长的更能连唱九月之久。其中《双珠花》《双玉镯》《双情义》《双珠仇》《悔亲记》等曲目，都是通过他的演唱整理编入《金华曲艺志》。他还致力探索创作，自编自演现代道情曲《雷锋》，获得社会各界好评。
靠这门手艺，朱顺根撑起了五口之家的生活。每年从大年初一到元宵，他便带着孩子们走家串户唱吉祥话，乡亲们总会端出热腾腾的年糕作为答谢。这走村串巷的岁月里，藏着一方水土最淳朴的温度。而这些年来，金华八县的茶馆也都被朱顺根踏遍。山高水远，他与同行伙伴一步一步走过，路上的相互照应，成了旧时光里明亮的暖色。
全心倾注传续千年遗响
作为浙江省“文艺赋美”街头演艺精品点位，熙春巷舞台极具地方特色的演艺活动为婺州古城带来别样的光彩。在周末的夜晚，朱顺根父子俩的道情表演受到新老观众的热捧，有位美国华裔小朋友卢卡斯听了一曲道情表演后念念不忘，又让家人带他再来观看。
值得一提的是，朱顺根的演唱生涯早已与婺城的街巷肌理交融。曾几何时，通济桥头的江边楼阁、市民广场的热闹茶馆，都曾回响过他的情筒声。
“过去打官司，衙门里都有案卷。无论是纠纷轶事，还是市井传闻，有人找来材料，经过我们唱道情的一番加工，就成了新的故事。”朱顺根说。他学会的第一支曲目《阴阳壶》便源于婺城，这出传统故事里，主角在美酒与毒酒间周旋的惊险情节，经其抑扬顿挫的唱腔演绎，总让听众屏息凝神。而《银台记》《醋坊岭》等扎根婺城本土的故事，更是被他唱得家喻户晓，让婺城的历史文化在唱腔中代代流传。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道情也曾面临湮没的危机，这门艺术一度式微。朱顺根珍藏着一个情筒，上面刻着“叶财水”的字样，这是他师爷爷的名字。师爷爷生于清朝光绪年间，而这情筒一直传到现在，浸透了一代代道情人的汗水。
“有段时间，情筒一度流落在外，我在同行朋友的帮助下，一步步将它寻回。”摩挲着情筒温润的筒身，就像握住了道情的根。后来，身边的同行纷纷转行，朱顺根却始终不肯放弃，反而用家里的录音机录下唱段，和妻子一起制成磁带售卖，硬是把这门手艺扛了下来。
“它爱好我，我爱好它！”朱顺根常说，情筒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在家里，他时常随手拿起情筒就唱。朱跃文笑着说：“不让他唱，他反倒会生病。现在哪怕天气多冷，只要能登台唱道情，他就高兴得像个小孩子。”
2008年，金华道情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因着一份热爱，朱顺根也成为了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金华道情代表性传承人，这份荣誉，便是对他一生坚守的最好回馈。
情筒阵阵，唱腔婉转。朱顺根的一生，是与黑暗相拥的一生，也是用韵律照亮岁月的一生。从茶馆搬到了古城的正规戏台后，听众变了，从清一色的乡邻老人，变成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演出形式也变了，从单打独斗的民间说唱，变成了父子同台、团队协作的非遗展演。不变的，是他对道情的赤诚，以及唱腔里那份浓郁的金华乡音，如同浙中大地代代相传的文化血脉与人文温度，在时光的流转中，悠悠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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