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雾气浸润开来,在干冷的空气中荡漾出一道涟漪,隆冬时节在这一瞬间不自觉地透露出些许春的气息来,暖意熏人,显得慵懒而闲适。此时,我的面前静立着一杯茶,一杯绿茶。三两片螺旋的叶片徜徉在温润的茶汤里,隐约带着透明的质感。我和这群“流浪儿”正在享受一个清闲的下午哩!我俯下身,极力张大眼睛,想要一窥茶之奥妙。滚烫的热水从壶口倾泻而下,带着一缕浓郁的白烟,咆哮着,嘶吼着,褪去了真实的世界。一切都笼罩在蒙蒙的幻象中。
杯中的情境俨然是火与热的世界:那几眉修长的叶子舒展开来,在热浪中扭动着妖艳的身姿,还是嫩黄色的叶片已经迫不及待地展现出她们充沛的活力。随着激流的冲荡,那身影、那精灵在肆无忌惮地舞蹈、随心所欲地歌唱。起初还只是舒缓的华尔兹,接着便愈来愈炽热,是圆舞曲,是小步舞曲,是火热的探戈和桑巴……我的眼前失去了杯子、茶几的样子,只看到一个个飞快的身影穿梭、翻腾、旋转、回环、升华。那是杯中的天使、是热情、是青春。“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是溯流千百年一睹盛唐的歌舞升平。我的精神在此刻跳跃,宛如眼前的舞者。正是青春的年华,正是激情的岁月,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冥冥中,我就是那浩大盛会中的一员,激荡着青年人的雄心壮志。
不一会儿,宿烟散尽,茶早已凉了,那些往日的精灵早已停止了舞蹈,懒洋洋地微醺着。我继续提壶冲茶。只见到清流涌入,杯中的茶缓缓苏醒。她们不再如初始时那般欢腾,只是盘旋着、盘旋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袭来,幽幽的,沁人心脾。
我熟悉那幽香,不浓不腻,苦中带甜——茶香。不同人眼中的茶香不尽相同。英国人喜欢奶茶、日本人喜欢抹茶、藏民喜欢酥油茶……我并不是要刻意区分孰优孰劣,我以为中国的文人墨客大抵是最会享受这般幽香了。“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寒灯新茗月同煎,浅瓯吹雪试新茶”……空山、静月、寒灯、浅瓯、飞雪、知音,在这一处天人和谐的仙境中品茗论诗,不亦乐乎?悠远的茶香让人沉醉,世间无我、无你、无他、无万红尘俗世羁绊,有的只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只有诗意、只有自然。这便是生活的意境。
诚如周作人先生要“卧听苦雨”,喝茶也需要诗意的陪衬。这是中国人最先学会的,也是最早抛之脑后的。我们的老祖宗以前吃茶饼,后来又有了炒茶,再后来就沦丧了。先是在闹市中心安了茶楼,几分钟一杯,生意很好,顾客们大抵附庸风雅,牛嚼牡丹,颇觉可惜。更有甚者在茶店里兼卖咖啡,在茶中加以白糖。可怜的茶啊,它如何能禁受这般折磨。
我不知道人生为何会如此无聊,茶也会如此苦涩。王小波说“一切都在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在现代“快生活”节奏中,人们根本没有时间来留心外物,太多的实用主义挤满了小小的头脑。对于他们来说大雁大概只停留在唐诗宋词的历史中,月光迷失在白炽灯的辉煌中,留得的残荷不是用来听雨声,而是当作城市垃圾。现代生活丧失了对美的感知,精神享受沦为物质的附庸,更遑论微不足道的“茶”呢!
不觉间,杯中的茶叶沉寂下来,而那香气却一如既往地悠远绵长。茶“香远益清”,可谓饮中君子。陆机在他的《茶经》中说:“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这便是“茶德”吧。然而,当今已经少有人能品茶了,“精行俭德”还存有几分呢?静默良久,茶汤再一次凉了下来。仍旧是提壶冲茶,这茶终于要到了她的极限了,蜷缩的叶片完全打开,格外轻巧。这种茶叶是来自故乡的茶,日夜与海风为伴,与山僧为友。晨钟暮鼓,风霜雪露,几经波折方才得到这数两山珍。“峰头有树毓灵秀,屈干蟠根卧云雾。春来叶叶如枪旗,衲子提筐摘朝露。”(汪士慎)品茗、读诗,故乡的印象不觉又浮上心头。少小不曾离家,每每想起故乡的景象,不过是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而今不过分别了数月,故乡却一次次在梦中归来。无论是闹市圩场、码头海港,还是碧海金沙、深山古寺,统统化作梦里的诗歌,久久回响,久久回响。茶如是,诗如是,故乡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