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绅楠
故乡不止一个,在婺城念书,这里便也是我的故乡,钓于斯游于斯,遂成相识。我的老师在课上讲《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方才想起来,鲁迅故里就在出生的那个故乡。儿时去这个园子里游玩,却剩无多记忆,后来去到每个人的“三味书屋”,看见前人们说百草园,明白了百草园是说不尽的。活在鲁迅创造的经典下的人,眼见着马齿徒增——倘若再去看一看那座园子,却也有别样的心境与感念,古谚有“濯足急流,举足再入,已非前水”。于是循着这样的心思,趁着暮春,走进百草园里。
《故乡》的“我”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我也顿时想起那紫红的桑椹、肥胖的黄蜂、传说中的赤链蛇、雪地上的鸟儿来。穿过幽暗的屋子旁的小径,头顶是高大的朴树,忽地开朗起来,我即将迎接那熟悉又陌生的百草园了。然而这时,眼前的景象着实吃了一惊:园子仅十丈见方,首先望见的是光秃秃的土地,没有动物的生气,白菜被层层栅栏囚着,在春天不能兀自生长。右边有一口干枯的水井,石井栏因风雨侵刷,已不敢用手抚摸,生怕带刺入手。只好将希望放到泥墙根一带——确乎有藤本与蕨类植物的绿,在春光里闪着。然而不见覆盆子们和木莲们,更不必言油蛉与斑蝥。
我于是有些颓颓然,望着不断涌来的游人发呆。他们在刻着“百草园”三个大字的石头边合影,似乎完成了某种确认,高兴而匆忙地离开了,奔赴下一地,对这“徒负虚名”的园子视而不见。旅游业如此发达的今天,为何任这园子衰败下去,竟也不能保留一百余年前的面貌?我不解,正悻悻离去,迎面撞见参天的枯树,树下石碑上写有“皂荚树寻访记”,才知“皂荚树”的故事:有人考证,鲁迅笔下的“皂荚树”实是“无患子”,而他作为博物者,在植物学上应有深厚修养。不论如何,百草园里应补种皂荚树一棵,不能将无患子树当皂荚树给孩童们看,毕竟,诗意也需知识的照耀,倘使只见到一片模糊的草木,看不出美在哪里,就无法通向诗意。我继而在园子里踱步,又见门口刻下的介绍文:“百草园原是新台门周氏家族共有的一个荒芜菜园”,又说“园子基本保持原貌,西边的矮墙仍是原物……”
鲁迅不也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吗?恍然明白,鲁迅是百草园的命名者,也是建园者。周作人曾在《秋草闲吟·序》里说这园子“荒荒然无所有……秋草满园而已……对此茫茫,能无怅怅”,今天站在园子里,我终于相信是真的!鲁迅用美丽的文字重建一个平行的、可知可感的世界,即使大地上的百草园消失了,留在文字和读者心里的百草园,也能让人时时做着精神的朝圣——试想,一个没有精神圣地的人,生活离他是有多远呢?我们读着这位温情诗人的文字,穿过草木虫鱼,想象着生命的更高原则,供我们净化心灵。
百草园的四围,是拔地而起的建筑,因而连《故乡》里“高墙上的四角天空”也不见。这得感谢我出生的故乡,固执地保留下一个荒芜颓败的园子,让人觉得,热爱的东西,似乎时间也没有办法;或是要告诉人们,破碎和一无所有,才是生命的本质。写到这儿,我便又前往婺城念书,去我的“三味书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