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卯
1933年底，郁达夫受杭江铁路局邀约践行“杭江纪程”，“将耳闻目见的景物，详告中外来浙行旅者”，为他们写出指掌之书。金华本来不在行程之列，然而，金华作为郁达夫行程的意外添头，可为千载难逢之机。郁达夫对金华风景逼真而深入的描绘，构成三十年代游记散文的重要部分。
北山的名字早在郁达夫的脑海里萦绕得很熟，典籍《宋学师承》及《学案》屡屡提点，以至于作家“遥想北山的幽景，料它一定是能合我们这些不通世故的蠹书虫口味的”。从一开始，郁达夫并没有将北山当作充斥商业味和世俗感的风景，而是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人的高雅品位，从而斥退了一般的喧嚣和铜臭。郁达夫迎面撞见的第一个村落是罗店，作家对它的认知评价主要从两方面进行。其一是当地人：“居民于耕植之外，更喜莳花养鹿，半当趣味，半充营业，实在是一种极有趣的生涯。”郁达夫则发现了普通人的雅致“趣味”，并与他们的生活紧联，继承了“桃花源人”那种“怡然自乐”的美好传统。其二是当地物，皆为稀世罕见，花有株兰、茉莉和建兰，物有金华特产佛手：“据村中人说，这些植物，非种入罗店之泥不长，非灌以双龙之泉不发，佛手树移至别处，就变作一拳，指爪不分了。”郁达夫借用株兰和佛手来传递金华风水的良好别致，与当地居民共同构成浑然一体的雅趣之美。
郁达夫对北山风景的赏味并非一川平地，而是渐进佳境，他用了个比喻：“风景却同嚼蔗近根时一样，渐渐地加上了甜味。”这味道的陡增来自于白望峰玉女花鹿传说，相传宋玉女在峰近边耕稼畜鹿，能入城市贸易，村民邀而杀鹿，玉女登峰白望，遂有峰名。“这是多么美丽的传说啊！一个如花的少女，一只驯良的花鹿，衔命人城，登峰遥望，天色晚了，鹿不回来，一声声的愁叹，一点点的泪痕，最后就是一个抑郁含悲的死！”对于郁达夫向来以刻画“零余者”形象和书写颓废格调来说，这种大美的熏陶和人文精神的展示，折射出现代知识分子品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郁达夫的目的地是道书所说的“第三十六洞天”的朝真、冰壶、双龙的山洞。“三洞之中，朝真最大，亦最高，洞系往上斜者，非用梯子，不能穷其底，中为冰壶，下为双龙。”郁达夫游记双龙洞，主要的内容包括自然风景和人文风景。自然风景落笔在双龙泉水和钟乳岩石上。双龙泉水集中于描写成因，初看水量极大，误以为从地底涌出来，细看才发现泉上有一块绝大的平底岩石覆在水面数寸。郁达夫接下来描写里洞的钟乳岩石，通过比喻手法突出它的生动形象，“洞顶有一条青色一条黄色的岩纹突起，绝像平常画上的龙，龙头龙爪龙身，和画丝毫不爽”，视作画上之景，可称栩栩如生。郁达夫同时描写洞边的石壁，但显然落笔的重点是突出它的人文性：“这里洞的两壁，唐宋人的题名石刻很多，我所见到的，以庆历四年的刻石为最古。”作家列举一例，万历年间墨写的“卧云”两字，鲜艳奇崛。最后，郁达夫引用徐霞客作为人文性的范本：“这一次旧洞新辟，我们得追徐霞客之踪。”郁达夫游览冰壶洞是在午饭之后，因地势险要，黑暗中看出一条下斜的绝壁和乱石泥沙，只得以长绳系住腰际，滑跌前行，愈下愈难走，风景相对有限，惟一瀑布。郁达夫把瀑布称为“天下的奇观”“绝景”，委实可见一斑。朝真洞系一层一层上去，没有梯子，难以成行，郁达夫只得舍弃了，相当于留个悬念，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的绝佳注脚。
郁达夫的结语段落意味深长，“北山的古迹名区，我们只看了十分之一，单就这十分之一来说，可已经是奇特得不得了了”。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有云：“管中窥豹，时见一斑。”郁达夫临行金华，北山屐履之处只有十分之一，已用“奇观”“奇特”“绝景”喟叹，留给读者无穷想象，为金华扬名立万。最后一句：“每岁春秋佳日，当再约伴重来，可以一尽鹿田，盘泉，讲堂洞，罗汉洞，卧羊山，赤松山，洞箬山，白兰山诸地的胜概。”郁达夫填补游记金华的缺口，建构文学和风景的关联，金华由此被赋予丰富的价值和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