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罐头

　　罐头，在现在生活中是一种很寻常、极其普通的食品，30多年前，它是一种非常奢华的滋补品、馈赠亲友的高档礼品，许多人家都是把它放在桌子上看看、舍不得吃。

　　时间过得飞快。想想那时是国家恢复高考不久，我们农家孩子把高考当作是摆脱贫困、离开农村的唯一出路，决定着年轻人今后穿草鞋还是穿皮鞋。因而，个个都是全身心投入准备高考的紧张学习中。我在县城中学读书，每个星期回家一次。记得很清楚，1982年5月7日星期五下午上完课，我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回家，一跨进门槛，迎面就看到慈祥而勤劳的妈妈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当时我心里感觉一丝纳闷，以往回家都是看到妈妈忙这忙那，而今天她怎么坐在这儿，显得有点清闲。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妈妈叫了我一声“荣”，听到妈妈叫我的声音，我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循声望去，正好看到妈妈那张熟悉的脸，这时妈妈说：“你回来了，我前几天摔了一跤，不会走，现在好一些，会动动了”，“啊，原来这样”，我心里一边想，一边快步走到妈妈的跟前，手轻轻地摸摸妈妈的腿。接着，妈妈对我轻轻地说，那些亲戚不知道怎么知道她生病，都来看过了。我细细地看看妈妈的脸，又看看妈妈的腿，感到一阵心疼，心里却不知对她说些什么好。于是，我慢慢起身，走到里屋，拉开高高的食品柜门，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给妈妈吃。我一只脚踩上食品柜下端的横档，用手扶住上面的挡板，然后用力一踩，整个身子就上去，把头探进食品柜，稍稍一看，就发现一罐荔枝罐头，那几颗浸在水中泛着金黄色的荔枝，既好看又觉得好吃，这时，一股热流，一股力量，一股希望涌上心头，就急不可待地对妈妈喊着：“妈妈，食品柜里有瓶罐头，这瓶罐头您快拿去吃”。“那是你姐姐拿来的”，没等妈妈说完，我已捧着那瓶荔枝罐头异常兴奋地站在妈妈的面前，可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妈妈从我手上接过罐头后，轻轻地放到桌子上，根本没有想打开吃的念头。我感到非常纳闷，这时，妈妈用手推了一下罐头说：“荣，你拿去吃”。我有没有听错，只听见妈妈又说了一遍“荣，你拿去吃”……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更不知道怎么回答妈妈。在我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妈妈已把罐头塞到我手里。我的手明显感觉到罐头的玻璃瓶。这时，我本能地用力一推，把罐头推向妈妈的胸怀，并对妈妈说：“这是姐姐拿来看您的，是给您吃的”。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双手强烈地感觉到有股推力，妈妈又用力地把罐头推向我，在这推让之中，我的目光移到了妈妈的脸上，只见她的脸变成瘦瘦的、还带一点黄色，显然，这种肤色是一个病人才有的。

　　看到妈妈现在的这张脸，我心里顿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很难过,于是，更坚定了决心让妈妈吃这瓶罐头。我双手又用力地把罐头推向妈妈，我的手指头碰到了妈妈的手指头，在不断地推来推去中，不经意间，我的目光和妈妈的目光相对、相遇了，我们对视的目光足足有好几秒钟，妈妈那慈祥、疼爱、责骂等交杂在一起的目光，击碎了我那颗坚定的心，刹时,我的手软了，真让我不敢相信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力气抵不过一个病人的母亲。无奈,我只好一个转身，捧着那瓶罐头，又回到里屋，把它放到那个高高的食品柜里，心里依然想，我决不能吃这瓶罐头。这是亲人送给生病妈妈吃的补品，我绝对不能吃，如果妈妈没有生病，亲戚拿来的礼品，妈妈叫我吃，我也许会吃下。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想着。

　　那时，从家里到县城学校，需要走一条翻越几个小山坡的小路。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脑子里不断地想起让妈妈吃罐头的事，妈妈那瘦弱又带病态的脸，一次又一次不断浮现在我眼前，那一幕幕，那情那景，像放电影似的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不知不觉我也就到了学校。

　　这个星期感觉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到了星期五，下午上完课，我背上书包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快到家，远远地就看到妈妈脸带笑容站在门口等待我、迎接我。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妈妈地跟前，很自然，也很习惯地叫了声“妈妈”，妈妈也很高兴地应了一声“哎”。没等妈妈说话，我就快步走进里屋，打开食品柜一看，那瓶罐头依然还在，正当我返回，走到过间门时，迎面碰到了正往里屋走的妈妈，我说：“妈妈，这瓶罐头您怎么还没有吃”，我的话音刚落，妈妈又说：“荣，您不要不听话，这瓶罐头您拿去吃”。

　　又是一个星期天下午，妈妈炒好了一罐霉干菜装进我的书包，眼看我又要返回学校，妈妈从从容容地从食品柜里又拿出了那瓶荔枝罐头，慢慢地走到我面前，用双手把罐头递给我。我看着妈妈那坚毅不容别人辩解的眼神，我慢慢地用双手接过妈妈手里的罐头，低着头，默默地看着那瓶罐头，几次欲言又止，几次想放下又拿起……，内心极其复杂，心想只好听妈妈的话，不要让她伤心。我在里屋的桌子上，把罐头的盖子打开，这时，妈妈递给我一个小勺子，我把勺子慢慢地深进罐头瓶，舀起一勺，然后递到妈妈的嘴边，见妈妈笑着脸，摇着头，并慢慢移开，并稍稍后退一步，我只好慢慢收回我的手，当勺子放到自己的嘴边，停了许久，内心十分纠结：是吃还是不吃。如果不吃，妈妈肯定不同意，想想自己快要高考，也确实很需要营养——这时心底突然发出一个强大的声音：妈妈真伟大，母亲真伟大！同时，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妈妈说：“今天我吃掉这瓶罐头，一定要考上大学，等以后我工作了加倍报答”。

　　我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慢慢地吃着罐头，我的眼睛的余光告诉我妈妈一直在看着我吃，并且很高兴的；她脸带微笑，看着我，看着她的小儿子吃完这瓶罐头。

　　我吃完罐头，把罐头瓶轻轻地放到桌子上，然后对着妈妈说：“妈妈，我吃完了，到学校去了。”

　　我背起书包，走出家门上学校，这时我感觉在身后妈妈一直在看着我，目送着我，脸带着微笑，直到我转过弯看不见我为止……

　　那一年，我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省城杭州的一所学校。毕业后我回到县城工作，当我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的那个周末，就跑到县城里一家最好的商店，挑选了好几个品种共六瓶罐头，就兴冲冲地回老家，心里一直担心妈妈看到这么多罐头会不会骂我买得太多、浪费，当我回到老家把六瓶罐头递给妈妈说：“妈妈，这些罐头给您吃”，只见她看着这些罐头一脸微笑。

　　一瓶罐头的事情虽然过去30多年，但我会时时想起，当时那一幕一幕的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从一瓶罐头的故事中，我深深感受到母爱的伟大，也让我深刻体会到一个人不但要有一颗感恩之心，而且要学会如何感恩、懂得怎样去感恩。

　　(本文在第11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笔会征文评选中荣获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