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锦绣年华的青春，我没能为自己织成一件长乐未央的衣。以致郑重出席了一场质感鲜明的生命的余年及谢幕，我的悲伤没有迅猛到逆流成河，却是在光阴的角落里，逐渐静影沉璧。只有我孤单的耳廓，包容了那些道别的离歌。
你是谁？他说你是谁。
一间小房间里，昏暗的灯光如水墨般晕染开来，试图用它轻薄的身躯去拥抱每一缕空气，使空气无处逃遁。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这样问我，带着满脸的茫然。我沉默不语，亦没有走近他。我怕那严实的被褥包裹下的只是虚无的空气，那只是一个生命的假象。当一个人的躯体只剩下一张纸的厚度，他便再也无力背负那些湿漉漉的记忆。我下意识地关好门窗，拒绝风的入侵，吹走那薄如纸翼的身躯。
只是过了院内墙角几片花凋谢的时间，他说，我饿了。我说，我喂粥给你吃好吗？于是我转身去厨房。从我转过身背对着他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从此再没有这样一道目光，逗留在我离去的方向。因为他说，你是谁。他用这三个字，撇清了与过往生命的瓜葛。
我从厨房端来一碗白米粥喂给他吃。他是那么用心地咀嚼着，那么努力地试图咽下去。我很想问问他，他是不是也曾那么用心地咀嚼过人生，其中又是否有那么一两寸时光，是他一辈子最想握在手里的？
我抬眼望上对面的墙，墙上挂着一把小黑伞。其实这把小黑伞已经在那里静默好多年了，以一个守望者的姿态。究竟有多少他的悲欢喜怒，是被它所尽收眼底，一览无余的呢？我错过了你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只是出席了你的晚年。而你生命的长河，不经意的转弯，在那狭长的转弯口，我缩缩身子拼了命也挤不进去，被卡在那里。这是不是预言了从此我便退出了你的生命？不，我摇摇头，请你收回那句心碎了我的话，我是你最最疼爱的小孙女啊……
在祖父落下的一根白发里，浮出了我童年最欢愉的场景。小时候村里有两座庙，祖父常带着我去庙里看戏。晚饭后，祖父一手扛着长板凳，一手拉着兴奋不已的我，披着一身的霞光出发；散戏后，祖父背着睡着了嘴里还含着糖的我，腾出手提着那条长板凳，踏着清白的月色回家。
“咸了……粥咸了……”祖父轻轻的抱怨声唤回了我沉淀的思绪。我低眼一看，发现自己的泪水滴落进他的碗里。但只有我知道，那泪水同样是苦涩的。
2009年的三月天，雨别别扭扭地下了一整月。父亲打电话到学校通知我祖父病危，我使劲踏着单车赶回家。回到家，我听见有人哭喊着祖父，我走近祖父，他的脸僵硬得像块腊肉，眼睛空洞如一潭死水，我终于落下了眼泪。这场缠绵的雨带走了我的祖父。
这年的夏天就快来了，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吗？那是你钟爱的季节啊。你是在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死亡是最让人刻骨铭心的记忆方式么？在祖父离开后的这些年，我又亲历了一些人生命的陨落，才逐渐感悟出，生离死别，只道是寻常。天国的祖父，现在我总是能微笑着说出你住的地方，那么，几十年后我与你在天国相遇，你可不可以摸着我的头夸奖我的坚强与懂事呢？我还能记得你在盛夏夜晚乘凉时的笑容，这已是上苍给予的至大恩惠。
书写下生命中已遇知的遗憾或者在久远的将来会被我遗忘的记忆。你总是先我预见：记忆贫瘠的年代，纸笔是代替失忆的良药，等我来认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