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月亮,胜过照耀万物、照耀古今的太阳。
因为月色清寒,杯水可揽,朗润可鉴,亲近可人。
因为半明半昧,意蕴迷蒙,禅意深藏,引人参悟。
还因为,看不见生命的底色,看不见未来的模样,看不见万物的色彩,却分明看见月光如水水如天,看见了月,也就看见了心的底片,看见了魂魄的成色。
越中孤月一轮,案上枕畔,眉间心上,便只剩昨日、今日与明日的月辉轻洒,便只有生命底里,漫透胸怀的岁月篇章:道不尽沧海桑田,写不完春夏秋冬,思不尽梦里繁华,念不尽红尘难舍。然而,伤心千古,也不过夜凉如洗,明月一片。只要抬头,一轮明月在望,便可释尽人间千古悲欢离合,千秋恩怨情仇。
春天望月,当是月辉满垄,清辉满袖,拂袖绿堤,绝尘而走,然而终究拂不去阡陌纵横间,柳堤湖畔里的相望相守。相守相望终究是昙花啊,一现之后,留给后来的岁月,只剩春宵的花香与月阴,只剩翘首遥望的隔山与隔水。
夏日望月,当是松间萤点流离,清泉石出,汩汩轻流,山月似盘,月华如练。所有的猜忌和疏离,所有的飞短与流长,所有的膨胀与卑微,都可于寂寂人定后,随静夜沉沉碎落,化作淡云,随凉风散。
秋天望月,当是满河迴转,绕溪清流,熠熠灼灼,纵然竹林散淡,太上忘情,也忘不了孤寒夜,轻扣灵魂的门扉,作月夜的不速客造访。然而,从此后,人各西东,不知彼此,只留下“月生海上,天涯与共”的旧约前盟。
夜朔风,霜月当空,时移世易,人事波澜,生离死别,一家悲欢,几多离愁,都在月夜一点点蔓延开,又消散去。清冷的高岗,并肩而行,就此定格。有些路,很短,却一生也走不出;有些路很长,走着走着,就断了去路,断了前行的欲望。
昨日的,回不去,来日的,看不清。来来去去的中间,前世来生的途中,我们只能望月怀远,“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然而,月下的今人,何曾走得出古人的情怀?
晓风残月,皓月当空,寂寞的还是寂寞着,孤独的还是孤独的,惆怅的还是惆怅着。楼高处,高墙上,哪里不是寄愁于月的伤怀?
春江月明之夜,江畔的月色那样朦胧,披挂而下,倾倒而成满河的星光,长堤里两岸花香,坡岸上清寒梨花簌簌落,脆薄如蝉翼的樱花在月色浸润下,如雪如霜。清风拂柳的夜晚,华灯掩映下,樱花炫舞着烂漫的魂。然而,热闹又如何,繁华又如何,谁曾驱散过落寞的华羽?一片片,一片片都是无人赏读的孤独。
中秋之夜,夜已三更,三更之月,在阳台与浩瀚天宇之间,屋檐下,独自一人,披衣起身,惆怅望月,故园难回,望乡如云,月华与清风落满阳台。故乡月明,今夜露白,异乡的城池,送人庭前月一轮,魂魄皆空,心事浩茫,纵使有人并肩共赏,也不过乡心渺远,此时此刻难为情。不休不眠的月明欲素之夜,忧愁怎能将息?一寸寸,一寸寸断离的都是思乡的柔肠。
明月朗照,苍茫云海,半轮秋色,海水暗流。江清月近,烟笼寒水,清秋深锁,梧桐寂寞,大雁南飞,斜光穿树,年少不谙离人泪。人到中年,春潮晚急,明月洞箫,试问二十四桥何在?月满西楼,试问锦书尘封何处?赊买月色,纵然春风无边,已经没有了那年那月那人的从前,归途已断,月明披云,愁思渐成。一缕缕,一缕缕翻寻的都是“不提也罢”的追悔。
月如钩,把酒问天,月在青天几圆缺?飒飒风过处,银杏叶黄,缺月斜挂山岗。生死茫茫,不思难忘,故乡的墓园里,父亲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里,可有灵知?蓝田玉暖,沧海月明,星月皎洁,银河在天,一桩桩,一桩桩,莫不是舐犊情深、天人永隔的往事陈词,催人泪流到天明。
人生难堪酒醒处、梦醒时,红尘万丈转眼过,陷入命运黑暗的无尽底谷,愁云惨雾深锁,如何收拾残局?惟愿在花明月暗里,轻笼所有的往事和尘俗;朗月清风里,忘却人生的芳菲。明月是万千孤独赐予的勋章,悬挂于寻梦者的胸口,独上高楼时,穿透灵魂。明月是跨越万千台阶后获赠的桂冠,佩戴在圣贤者寂寞的头上,不胜寒的高处,与月同孤。汀岸蒹葭凉月色,飒飒茅花秋声里,山光水色苍茫,一笛寒透冰心,梦想的裙裾,已被命运的巨剪剪碎一地。
月亮,是冷是温,是圆是缺,都不过是人心的托词。
明月是一杯秦朝汉室的酒,浇灭悲伤,忘却凡愁。东升西落,今夕何夕?悠悠远去江湖,秋月何处停歇?前尘往事,都归于忘却;笙歌宴席,都散落浮沉;浮光掠影,都扬洒江天。邀月共舞,呼酒买醉,零乱之间,释放内心的真实,对忆花间,忘怀得失,随雁声远去,忘了初心,忘了曾经,忘了心心念念的物是与人非,忘了明月相照彩云归。从今往后,只有白云千里万里,只剩明月前溪后溪。
明月代言了疼痛与忧伤,生前身后,留一张人生的底牌吧,万物皆空,君不见,富贵权豪到终了也不过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那一刻,人悄悄,月笼万水千山。空山残照里,一切人事都将归于水落石出的空明!
明月明年何处看,此生此夜不长好,不如转念祈祷。
明月朗照下,寻找自喜的愉悦,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是何等洒脱闲散。放逐自我时,从扰攘的尘世剥离而出,绝尘而去,只剩空灵的随喜自在。闲适之间,散淡之中,月色如练,天地容纳的人初本真亦澄清。这样的心怀,便有明月别枝的清新,一溪风月碎琼瑶的激荡,风定池莲船笛参差的悠扬,月中寻桂月移花影秋色恼人的小小矫情,融融月色新梅初落的烂漫。
那样的日子,一定属于梅花开时窗前月的年少,春江一道月分明的浩浩青春,凉月如眉春涧月出的淡泊中年,清寒梨落玉盘无声的暮年。
从此,对酒当歌,月色无边。与岁月,与命运,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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