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开篇写到:“霍塞·阿卡奥迪·布恩地亚是村子里前所未有的最有事业心的人。他安排了全村房屋的布局,使每座房子都能通向河边,取水同样方便。街道设计得非常巧妙,天热的时候,没有一家人比别人晒到更多的太阳。短短的几年里,在马贡多的三百个居民当时所认识的许多村庄中,马贡多成了最有秩序、最勤劳的一个。那是个幸福的村庄,这里没有一个人超过三十岁,也从未死过一个人。”
2000年暑假,我随同大学班级一起去丽水的一个小镇实习,我带不了多少书,带的书中就有这本《百年孤独》,因为几乎没有别的书可以读,就反复读它读了七八遍。“这里没有一个人超过三十岁,也从未死过一个人。”这一句话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存留着很鲜明的印象,我好像描述过两次那些我读它的早晨,坐在走廊的水泥护栏上,早晨的阳光晃动着穿过法国梧桐茂密的叶从,音乐专业的学生在走廊边的教室里修《视唱练耳》,很明亮的女声伴随着太阳一点点升起的温暖在身体四周回荡,马尔克斯笔下的形象也一点点地在内心深处扎下根来。我很怀念可以在夏天的早上伴随着还没有那么热烈的阳光看书的时光,我自然也很怀念可以近距离听到这么多明亮的女生发出同一个音高的声响。
(这种怀念不管从描述角度或者从记忆角度来讲都非常啰嗦,也当然是写实性绘画作品中最容易出现的问题之一。顺带说一点我对“啰嗦”这个事情的看法。啰嗦和让人着急有一定的联系,因为听啰嗦的人说话,有时候的确是着急的,但它们同时也是两回事,说话特别“简洁”的人也容易让人着急,会不会着急,其实是看讲述者和聆听者之间的关系。对大多数人来讲说得见好就收的小说家也不多见,在能讲清楚的条件下,我们只能越说越少,越说越短来保证我们不那么啰嗦。这是中国古人某些文体的倾向之一,是诗歌的倾向之一,也是所有实用文字的倾向之一,但是很可惜不是小说或者绘画的倾向,或者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见得严格要求绘画作品和小说作品一定要保持简约的品性。但是,能够让人着急其实也是一种能力,所以技巧上来讲,故意啰嗦〈连同结巴在内〉和故意隐藏掉某些关键点的“简洁”能够在需要的时候提供张力。不过当我们的描述成本因为工业进步而大大降低之后,啰嗦得以大行其道是时代的缺陷,没有多少人懂得控制自己的气息,这些横冲直撞的气息到处在影响视听,污染品性。什么东西能带我们回到更纯正的气息控制的道路上,但是——这种控制却只属于个人判断,却不从属于某种“完美”的体制?)
晚上重新翻开读两段,这一段给我的印象比起前几年来有很多不同。在想象中,这样的村子布局是否能合理地存在?我们需要知道哪些条件,计算哪些数据才能够比较准确的在平面图上勾画出村子的布局?我们需要计算的是太阳高度是否会因为季节变化而改变日照时间,建筑之间的距离和太阳高度角有着很明显的联系。我们要考虑河流走向,要考虑集会场地,马路的宽窄要视人流多寡而定,窗户的高低要视照明需要而定,这里面几乎涵盖了所有人体工程学涉及的计算方式,当我们开始进一步的设想布恩地亚带花园的餐厅的时候就更容易了解轻松的文学描述会给具体实现带来多么大的难度。马尔克斯并没有刻意计算过这些,他也没有计算的必要,这些必要随着我想用画面来表现的欲望的增强而越发变得有难度。不过这类想法充其量是个蠢笨的出发点罢了,但是通过这种纯理性的方式或许可以体验出越是涉及具体细节的描述中是否越能够放入假设和虚构,本身没有瑕疵的细节会因为细节和细节之间的关系而变得充满矛盾或者充满更多的可能性。
在许多肖像画的成例之中,眼睛的神色和嘴巴是分离的,不容易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表情,却可以表现出动人的一面。换句话说,我们讲述往事时如果能恰当的塞入一些捏造的细节,反而能够使往事本身显得更顺滑而真实,绝大多数的平淡带上一丁点奇特的征兆,就是我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趣闻的囚徒”。不过,太有趣的事件频繁发生,又显然是让人怀疑的。
画面上的处理技巧也有相通的地方,怎么把大局处理的平淡不留痕迹,是靠近平稳气息的方式之一,我不想说某种表现手法更贴近生活,这样的表述和相关定义不能够作为衡量艺术努力的标准,而只是狭小范围内的可能之一罢了,并且并不带着美的成分。气息要转动,看的是转动的人的能耐,梵高显然是转动的,纯粹靠情感支撑创作,并且也把情感力量放在重要位置的所有门类的艺术家的通性在于将狂喜或者不幸认定为生命经历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除了命运本身的节点能够导致的可能外——垂问命运其实是在向上帝撒娇?——自然还有更独立的人的行为可能性。不管是可喜的还是可恶的,都有可能是我们的“人性”中的一部份。
假设任何结论并且寻找例子来证明,这样的寻找本身就具有虚构的成分,虚构一个人物,虚构一种氛围,虚构一个理论,虚构某种需要,这些虚构在填补的东西,有人曾认为是神创造的世界的缝隙——因而我们的世界不可能是真实的。如果我们停止关注这些虚构,并且也一样停止试图用更巧妙地虚构来填补我们自身存在的虚无感,我能够体验到的可能性之一就是回环。一件有趣的事情是经不住三次回环的,又长,又有铺垫,具备巧妙结构的趣闻会因为自身的巧妙而变成死结,如果不主动开放格局和遗漏必要细节让同一个故事从此变成另一个故事,谈话的对策就会变成以回环对回环,用死结反死结。聪明的脑袋拒绝冗长的简单算法,这也应该是从图案对比的快感到形象鲜明的快感的转变的起因。
寻找某一些“对”的结论的努力本身也许是错的。喜欢下结论的人生往往到头来会被自己噎死。有一些人相信艺术是关于如何真诚的努力,有一些人则相反,认为艺术是关于如何成功的实现欺骗意图的努力,我们面对虚构却恰恰好像在面对真实,同样的虚构材料可以实现不同的意图,对我来说,气息是真实的,因为我们活着,欺骗是真实的,虚构是真实的,死结是真实的,啰嗦是真实的,因为这些不需要被证明,也绝不容易被推翻。那么,艺术作品中除了这一些糟糕的东西之外剩下的好质量,却恰恰有可能并没有真实存在着,认定和否认命运的都因此而显得更为可疑,于是,所有的情绪也变得可疑起来了吧。
关于一个美人的所有的想象都有可能是真实的,但是快感却恰恰在于虚构,异性之间张力的存在价值,恰恰要基于实现之前的所有无用的铺垫,这些铺垫越是一文不值,越是激起其中真实的成分,也越是能够准确地黏住虚构和虚构之间的缝隙。越是消解掉现实层面上在画面中出现的可能性,就越是能够靠近绘画活动本身的真实,我们从来都不是用真实来抓住对方的心,我们所能够动用的资源,唯有虚构而已。
到现在为止,文学所能够给我的最深层的力量,最好是看得完整,然后丢弃,再过多少年也不必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