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63岁这一点往回看,老陈把自己的人生阶段分了几个“下”:青年下乡、中年下岗、晚年下海。他属于老三届,初中一毕业,就响应毛主席号召,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古方一村,三年才回到城里。没几年,文革来了,他在肉联厂做木匠,三天两头学习报告,整个金华城只有新华书店,但那时候哪顾得上看书。恢复高考以后,大多数的老三届以及十年里被耽误下来的学子们,再也没有走上读书的路。能够越过龙门的幸运儿们,后来多半成了中国知识界的中坚,直到今天仍是中流砥柱。不知出于何故,后来老陈从肉联厂下岗八年,等他开书店时,已经快到耳顺之年,也就自称“晚年下海”了。人们起初以为他以“共盛”为名,当有“共襄盛举”的意思,这恐怕只是老陈的第一层意思,实际上,他是在缅怀祖上曾经在金华开设的盛极一时的“公盛酱油店”,当时的店址就在现在的新华街和西市街的中间地带,老辈人多有听闻。当年,破四旧时,老陈不得已之下,亲手劈掉了那块牌匾,到了晚年,他心中的隐痛也就随着一段往事起伏不已,共盛之谓,若是于书而言,还有谁人能够“共襄盛举”,这就近乎悲壮了。因此,第二年,老陈因为不服气房租一下子从5500元涨到17500元,又机缘凑巧,小魏接手了书店,他就出脱掉了。他当时对小魏只有一句话“是书的我都给你,不是书的我都带走”,书香一脉保住了,人气也没有因为换了老板、挪了地方就散了。
退休以后,老陈还是闲不住,他说:“只要做得动还是接着做吧,我已经做旧书做习惯了。”他重操旧业,开始继续往上海文庙跑,甚至有时跑到灵石路上的旧书古玩市场。干劲还在,周末八咏路上的旧书摊,经常可以看见他的踪影。他心底里倒是没什么疙瘩,那些做旧书生意的,论时间上,比他更长久,也比他更精明。
其实,他的家事比他的书事更让我们感兴趣,私底下虽然畅谈许久,令人唏嘘不已。惟独不能形诸笔墨,引以为憾。其中的曲折,辛酸,也多半是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所常有的,我们这个国家荒废了那么多时间在别的事情上,没想到,紧着将是荒废更多的时间在更加琐碎的事情上。之前是为大事尽心,之后是为小事计较。在大事与小事之间,惟有时光一如流水般地永逝了,直到干涸出现在我们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