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是充满烦恼,因为对未来一无所知,于是理解成命运,她相信并渴望神秘的东西能够对现在施加压力,为了迫其就范,她自已先变得脾气暴躁;父亲则背负着道德的枷锁,尽管他痛恨一切阴谋诡计,可是最后又忍不住向它们妥协,他会有意无意地向众人抱以温和的微笑,连无人时对着普通的牲口也不例外。
这些事情或许都是有原因的。我平时会给一个朋友写信,向他倾诉心事,由于我对他的言论缺乏信任——他是一位幻想家,认为在不久的将来人类就能轻易地操纵历史时间;因此,我在信中便编造了另一种生活。我不需要多做解释,我的另一种生活和任何人的生活一样,因它们损害人性的共通点完全可以被他接受;我每次都在信纸上留下蚊虫的血迹,以便夸大艺术世界的悲剧效果,想到这里,我又不无真诚地向他吐露,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形式是何其艰难;他很快给我回信,请求我再等等,说是他的试验就近的一次差点就要成功了,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大概还得再尝试一次。虽然如此,他还是为我安排了两种策略,一种是等待他的成功,重编战争史并将一部分执政者处死,他意味深长地在接下去的一句话中标上黑点:战争的失败并不是某个集体的成功,归根结底是某个人在里面起哪个方向的推波助澜的作用;还有,我们永远不要忽视花朵的力量,那是他的第二种策略,他用红线划出——在欧洲,尤其是德国,原产中国的花卉占了一半以上,“原产中国的花卉占了一半以上”,这并不是简单的巧合;接下来他进入英雄的角色,一位来自古老中国的花匠,借着建造一座史无前例的大花园去覆盖那些独裁者。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再看下去,不过我肯定他取得了某部分的成功,最起码是理论上的成功,因为随信一起寄来的还有许多花的种子。
没有标注花名,这使我更加好奇,我想辨别像他那样的人眼中都有些什么样的世界;我把妹妹叫来,邀请她一起播种,那时她刚好回到家中,整天呆在房间里,活得像个寡妇;她希望把孩子生下来,在这点上,我是站在她一边的,但是母亲拼命阻止;不过对于鲜花,女人们似乎都有天生的兴趣,这个弱点让父亲也愿意加入进来,他将院墙加高,连接到山上,然后开垦出一洼洼的荒地。
然而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直到我们沿着河岸走了很久,最后在灌木丛中发现一对巨大的蜻蜓翅膀——足足有一尺长,母亲才忏悔起来,静静地坐在地上啜泣。尽管在她看来,这对翅膀并不是妹妹的尸体,可是父亲默不作声地把它带回家,专门制作一个相框封好,她却始终没有反对什么,而且她还偷偷布置妹妹的房间,仿佛在告诉外人,她的女儿只是离家出走,总有一天会回来;这样的举止让父亲喜欢将双手抱在胸前,嘴唇紧闭,或者在晚餐的桌上借着昏黄的灯光低头陷入沉思;好几次,我和母亲差点以为叫不醒他,只有当那个被拉长的阴影就快投到这个家跟前的时候,最先警觉的父亲才会用掩盖事实的方式冲着我们大喊大叫。他将自己置入一场战争,而母亲时刻威胁到他的安全,接下来,要么是反应迟钝的母亲用整个村子都可以听到的声音回击他,要么就是我成了整个斗争的牺牲品,被他们过早地逐出厅堂,并且越来越远。
起初是一小段混乱的记忆。母亲每次都抱着一束虚无的鲜花进来,那些花将会在不同的季节和地点突然出现,让她感到欣慰,她甚至和父亲一起讨论花的摆放,搬走多余的家具,将庭院装饰成名副其实的花园;我总是负气地转身,充满耻辱和委屈,但刚出门又软下心来,似乎明白了母亲的苦衷,透过窗口我能看见日积月累的尘埃,那件镶满花朵的新婚礼服色彩褪尽,无神地垂下幽光;可是不缺少什么吗?父亲的微笑开始令人恶心,像个自以为掌握最终结局的人一样,他表示花是有缺陷的,会招来各种昆虫,最受不了的大群的苍蝇也会钻到里面,他忘乎所以,不停地挥动手臂奔跑着装作驱赶它们;到后来,妹妹消失够得上大半年的时候,所有人都疲倦了,我又一下子清醒过来,发现只有对待这件事情父母才保持过前所未有的默契,这不仅仅是剥夺妹妹有可能存活下去的权利,还有一个漫无目的的决心在他们中间扎下了根。
同飘渺的希望一样,他们的不安与日俱增,谁也没有办法,我更不能说出种子的来历以及不发芽的原因,为了强调实用主义的合理性,我已经和那个朋友绝交了,剩下那些垦过的荒地,野草在上面忘情地疯长,早就看不到任何人为的痕迹。我曾委婉地暗示可以改种一些作物,等明年春天再重新开始,但父亲已经顽固如石,母亲在他身后,同样的顽固只是再一次化成泪水,她承认父亲拥有不可抗拒的权威,我们需要忙碌起来,哪怕劳无所获,也必须去证明我们不计报酬地付出过。父亲很是认真,像他年轻时候,母亲仿佛刚刚认识他,只是她在衰老,挽在耳背的夹白发被浸湿,粘满枯草屑;我负责给他们送水,趴在院墙上通报外面的情况,大半的时间,他们寻找花株,一旦远处出现行人,便专心致志地砍伐突兀的灌木。印象中那些日子总是多云的天气,看上去过几天就要下雨,又或是云要马上散开,重见天日;反正在当时看来,收获甚微,简直盼不到头。
其实,在荆棘丛里、灌木旁边,各种野花到处都是,但那是贫困中原有的,没有一朵闯进我们渴望的意外之花。
父亲快要绝望了。一天傍晚,他躺在枯草上告诉我他将奄奄一息,说完他闭上眼睛,鼻孔轻轻地哼出声来。母亲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在远处捆扎晒好的枯枝,一群候鸟从她头顶悄然飞过,这使我想到将来的旅行,但目前,我得考虑是不是得站在中立的位置上,父亲没有回应,但他哭了起来,整个肩膀颤动不已,我搂住他,求他不要那样,这时母亲就站在我们上方,表情诧异而迷茫;末了,她扬了扬手臂,意思是说,还能怎么样呢。她遗憾地预感到命运,和她恐惧中的一模一样,那时妹妹还活着,我还很年轻。也许你会喜欢一样东西,母亲说她捡到一个塑料,从前它可能是玩具,但现在陈旧了,僵硬了。也许它还能动弹,它像个矿泉水瓶子,又像蚕的脑袋。我们收拾工具,赶在天黑前回家,父亲咳了好几个晚上,幸运的是活过来了,他新生活的第一句话就说,我原打算把那对翅膀安在它身上。可是外面下起了雪,淹没了所有的院子,我们便没有理由再提到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