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面摇晃着树叶阴影的夜晚,风声掩饰着各种臆想的声音,行人在他们各自漫长的一生中有节制地走动着,没有人会监视他。可是街面变得静悄悄的时候,行人真实地出现在他身边,漂浮不定,像各个阴暗角落里起死回生的鬼魂,总有一些目光投向他,似乎在窥视他,让他感到恐惧,仿佛他走在通往深渊的路上,但当深渊真的笼罩在他之上,让他如同身临噩梦,他又暗暗平静和释怀了,他左顾右盼,辨别从灯光以及黑暗深处传来的令他颤抖的信息。他害怕她们,同时带着渴望。他甚至为她们暗暗啜泣。他像是暗恋上她们其中的一个,她被她们掩盖,分不清面容,虽然这并不影响他在其间苦苦寻求,但他几乎算不上是在寻求,只要任何一个独自处在幽秘的室中,他都会走进去,像抵达未来的家中,像发现被遗弃的真爱一样问她要多少钱。可他总是成为失败的婚姻主义者,彻头彻尾地让她们瞧不起;他了解行情,知道讨价还价,也只是知道这些,他不了解她们,他以为不计较她们的身份,她们为此便要欣喜地颤抖着去接纳他。他还埋怨,倘若她们真有一点智慧,就应该从幽暗的环境之中吸集新生的灵魂,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忧伤的被遗弃的恋人。她们召唤他,像不在乎钱似的让他讨厌,她们在墙角把他逼得满脸通红。可是,正因为有了这些遭遇,他古怪得像失去贞操的少女一样,充满惆怅地经过她们身旁,身有要事地匆匆而行,根本不看她们,等到只剩下空空的巷道,他梦醒般回过神来,往后张望,仿佛时间的风暴刹那将他卷回二十多年前,他站在窗口,预感到所有的不幸,相信命运不过就是为了低下高贵的脑袋,并且虚伪地向他点点头?他想拼命地尖叫,他想承认自己是寂寞的。然而等他回来,曾经的房子在夜晚又一次收留了他,一切又都无所谓了,他把外衣脱下来,往衣橱里挂好,准备下次出去再穿上它。
已经太晚了,他望向那个漂亮女人的灯光,半遮的窗帘后似乎直到熄灯也没有一个人影,零碎的星星隔着往日在天幕中,就要到达尽头,也许有一天他会为此发出声来。失眠现在成了他唯一的伙伴,有几个年头了,他不再需要足够的睡眠,像棵巨大的脱水蔬菜,他说,也许是风干的种子,谁说的准呢,他妈的压抑啊性压抑,他忍不住对自己揶揄一笑,可总没有更好的时机,他搭不上话,甚至见面的机会都少了,他倒霉得就像珍贵的东西掉在地上没被摔坏,但刚要去捡起来却不小心闪伤了腰。他留意她开着的窗,等待下雨前去敲她的门通告一声;希望有人给她寄东西,然后他从邮局飞速、认真地转交到她手上;她的女儿应该会寄礼物回家,虽然还是个学生,但也成了大姑娘了,文静的,随和的,像她妈妈的肌肤,做这样的继父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他又发现得讨好她的密友,肥胖的妇女对食物总是感兴趣的。他练习了好几次,愉快地说,别人送的,一个人吃不完也是浪费——有时候想想找个人凑合一下也挺好——噢噢,是嘛,要结婚了,哈,真快。他心里说,这可恶的骚货。难道会为她伤心吗?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当初,幸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她的密友,有多亲密呢,不过是女人之间的寒喧,相互多吐了点口水而已,他决定成为她的好友,继续给她送菜,好像他们之间从没有出现过媒介一样,尽管他一听到她嚼起舌根就刺骨地憎厌。他真是得心应手,恢复了从前在熟人面前夸夸而谈的风采,又加上些许真诚的忧郁气质,使任何人都看不出他这一向曾遭受过多么大的打击。他决定养起宠物,他不再看不起那些街角的妓女。
养鸟比较适合他的处境,并不占用地方,刚好有一次出差,他买到一对鸽子,生意人用那种奸诈的手段欺骗了他,而他也因为花了不菲的价钱越来越迷恋这对宝物。它们有矫健的身躯,近乎梦幻的银灰色羽毛,当它们独自沉溺在对食物的挑剔中,他简直要被这种高傲给俘虏了,他顿时把它们的身价抬高了二十倍,整个城区都相信他积累的财富能养好几对这种昂贵的信鸽,他连得意时吹奏的哨音都被学舌的咕咕声代替了,他人生最高的荣耀让他戴起了滑稽的科学家似的白色高帽子,一有空就钻进厨房试验各种各样的饲料。遇上周末,他就慷慨地放一只鸽子出去请别人前来吃饭,他不再是同事们眼中的吝啬鬼和老鳏夫,虽然他从未有过妻子,人们恐怕都要重新判断,他马上要交上桃花运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半栋新房子都买不起。肥胖的女人像别的朋友一样来找他,给他送菜,算是对他以前馈赠的还礼,她不惹人喜欢,贴着鼻翼的那颗黑痣在他狭小的房间尤其地明显,她满心欢喜,给他讲诉少女时的生活,那时她父亲也养过一群鸽子,说话时她真的像少女一样,倾着胸脯向前,用肉嘟嘟的手掌抚弄象征他的银灰色的鸟羽毛,那是一种温柔的爱抚,让她浑身散发出久违的母性之光,他诧异地看着,像毫无征兆的暴雨一样,他突然爱上她了。一个有夫之妇,他望着她,知道她的眼神下一刻就要迎上来了,他讷讷地赞美了一句,你真漂亮,接着就不知所措了,她腼腆地不敢看他,算是挑衅他,他便愤怒地吞食自己跳出的心脏一样吻了她的嘴唇,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得到的女人,他想着,然后他似乎浮动了起来,仿佛看着他们急促而狂乱地撕扯对方,吓得那两只鸽子扑扑逃窜,像被揭发的骗子一样,但他们忘乎所以,都闭着眼睛探索他们在低处短暂飞翔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