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其实是有毒的,有大毒,要人命。
我说的是巴豆。被列入二十八种最毒药物之一的巴豆,只有花生仁大小,但从一粒果实中提取的油脂就足以让三四个壮汉在极度痛苦中死去。而江子,正是巴豆不常使用的别名。
由于曾经从事的职业,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立即联想到了这种与砒霜享受同等严管待遇的剧毒中药。然而作为作家的江子,却是一位儒雅书生。尽管身高体壮,有些南人北相,但肤色白净眉淡眼小,未曾开言先带笑意,浑然看不出任何歹毒。甚至有时候,他还表现得过分多愁善感。我曾亲眼所见,某次笔会结束,大家准备散伙时,他在谈笑间忽然眼眶发红虎目晶莹,一个一米八几的大汉眼泪说掉就掉,唬得当地的文友又惊又喜,纷纷赞誉这才是真性情的大作家呢——只是实在遗憾酝酿不出情绪陪他抱头哭上一场。
江子姓曾,本名清生,不比招娣阿根之流,此姓此名原已文气葱郁清癯庄重,若换旁人,大概不会再费心思另起炉灶。然当今江湖,江子如雷贯耳,清生退居二线。其间原因,我未曾询问,再说他也大可以“赣江之子”之类套话敷衍过去。不过在一次“滚酒热豆腐”的闲聊中,我得知,他其实是明了江子与巴豆的关系的(后来我还听说江子的外祖父是个乡村草药医)。我愿意作此蛮不讲理的猜想,他取此笔名,或许真的与巴豆有关。
来自黑暗世界的诡异和神秘,对所有人都有着一种难以抵挡的危险诱惑。因此,选择一种剧毒之物作为笔名,是一件符合逻辑并且相当有趣的事,尤其是当这种致命的毒性被隐藏在诸如“江子”这样两个笔划简单并且心平气和的两个字之下时。而江子从来就是一个有趣的人,“好不好玩”是他的一句口头禅,“好玩”与否,经常是他评价一篇作品好坏最重要的标准。
不过,有趣之外,我猜测曾清生选用江子作为笔名,或许还另有深意。之后对他作品的阅读,更加使我坚定了这种看法。
巴豆性子极其暴烈,古时医家对其有“阳刚雄猛之性,斩关夺门之功”的形容。读江子的文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的文字坚硬,质朴,刀劈斧凿,叮当作响,有着金属的质感。比如我很喜欢的一段话:“对位于住院部最高楼的手术室,因为不能亲临甚至接近,我们只能凭空想像,那是一座立于万仞之上的悬崖。那里猛兽横行,白骨累累,雷电交加。”(《2004年末,飘在医院的雪》),字里行间隐隐也“雷电交加”,有斩关夺门之威。
当然,很多人的作品看似阳刚大气,实际却是虚张声势,就像阳虚症患者颧间灿烂的潮红。江子的文字,我以为最可贵的,是一种叙述的深入,就像一枚楔入地底的钢钉。因为深入,所以真实。我以为江子文字的雄猛力量,首先来自真实。他笔下少有吟风弄月,少有儿女情长,甚至反复书写的乡村也少有诗化的炊烟;野草该怎么长就怎么长,赣江该怎么流就怎么流,温情与伤痕,凭吊与困窘,所有的细节完全袒露,丝毫不加以粉饰——他甚至不会用自己的笔为最热爱的河流捞去一点漂浮的垃圾(这种直面的勇气,在《井冈山往事》系列散文中有了愈发淋漓的展示)。很多时候,他就像一个有洁癖的苛刻厨师,尽可能摒弃所有如味精色素之类的添加剂,只用少许的盐,去获得原材料最原始的味道。《天龙八部》中乔峰用一套江湖上人人都会的太祖长拳,老老实实简简单单,却打败了天下所有门派的花招,我看到江子正走在这条路上(据说江子那位熟谙草药的外祖父同样打得一手好拳)。
这也符合巴豆的药性。巴豆的毒性同时也是药性,全部价值在于一个“泄”字,最擅长攻逐体内所郁结的坚积水肿,在剧痛中排去有碍性命的累赘——巴豆味辛性热,种种霹雳手段,只为行菩萨心肠。
江子的性格同样大辛大热:重情,好酒,容易激动,顺带着还得了一个困扰多年的痼疾,咽炎。按病理推断,也是因为心中有火(医生为他开出的清凉药方,用了大剂量的黄连黄柏,而黄连黄柏同时也是巴豆中毒最有效的解药)。这种火在他的文章中也是处处体现。他对笔下的任何对象,都有着感同身受的情感。我读过他写身患残疾的一组人物,有侏儒、盲人、肢残等等,但与很多人居高临下的所谓悲悯不同,江子并没有流露过多的同情,而是俯下身来,随着他们的视角,踩着他们的脚步,重新观察这个世界。看似冷静,甚至有些残酷的笔调下,我似乎感觉到了他对这世界怀疑的目光和审判的愿望——与其说他怜悯这些不幸的人,不如说他在审视和宣告这个世界的残缺与冷漠。
这样的情绪,在他的文章中比比皆是。尤其是描写乡村的散文,随处可见他对故园日益沦陷于都市的困惑和焦虑(他将一本文集取名为《田园将芜》)。然而,这是一个谁也无法回避,但短时间内谁也解决不了的死题,所以江子只能继续煎熬,继续在日益荒芜的田园中燃烧着自己的郁火,咽炎也因此发作频率大为增加(动辄一两个月的煎服中药,同时还须严格禁酒,实在令他苦不堪言生不如死)。不过他也告诉我,即将写一部有关景德镇的书——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他想为自己日益难以压制的火气寻找一条出路,一条在火焰中寻求升华与价值的出路?
将毒性转为药性是一门神奇的艺术。巴豆入药,必须经过繁琐而谨慎的炮制。某种程度上,江子目前也在经历着这个过程。实际上,他已是文坛的一名骁将,算得上有资深经历的文学中人,只是他很少提及那些金光闪闪的伟绩,反而在旁人说起时不自觉地表现出些许忸怩和不安。
这大概又是作为中药的江子的一大特点:无论采用哪种炮制方法,它扎根泥土与向下发力的趋势都不会改变。
这种终身不改的趋势,经常会令我想起一幅画面。中学毕业后,江子曾经跟着几位篾匠做过几个月小学徒,因此,每当看到这样的文章,我都会想象着一个倔强的少年,弯腰埋头,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一寸一寸编织在地面之上,满手都是皲裂的血红口子。
如此紧贴土地写成的文章必然是有毒的。
泄寒积,通关窍,逐痰,行水,杀虫。
江子,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