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乱的衰草丛生在墙头、街角、屋檐、门楣上、卵石缝中,在残照和晚风中瑟瑟发抖。
从残破的窗牖看进去,是倾塌的、霉黑的、横七竖八的柱、梁、椽、檩和各种木质建筑构件,以及废弃的生活用具:木床、木桶、柜子、桌子、凳子、蒸笼。清冷的、毫无人间生气的灶台上还留有“水星高照”四个墨字。遍地瓦砾。阔叶的、阴绿的植物在潮湿的废墟上长出。我还注意到,一处已经解构的房屋的断墙上,一株幼小的泡桐已穿过木柱榫头的空隙,正努力探向倾斜的天空。眼前的景象,仿佛久远年代地震后留下的遗迹。
没有坍塌的,也已十室九空,剥蚀的、黄褐色的木门紧掩。鹅卵石(已被磨得异常光滑,反射着苍白的日光)铺就的陈旧老街呈S形弯曲延伸,空寂,就像岁月陈设的一道虚假布景。很久,老街尽头有一团黑影无声无息地蠕动着、消失。
某个黝黑的木楼房内,一位老者盖着薄被还在躺椅上睡着,他宁静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幽冥的世界。冷清街道上偶尔响起的脚步声,没有惊扰他的幽梦。
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跳下窗台,在街心的青石板上停住,蓦然回首,久久凝望,黑洞洞的双眸闪射着诡异,似乎在它身上,依附着某个逝者的阴魂。
颓败、苍茫、空洞、沉寂、悲凉……,深秋的黄昏,我所置身的,是一条死亡之街、腐朽之街,或是老街的残骸,我能强烈地感受到弥漫其中的、浓厚的死亡气息。这种气息还来自张贴在木门上的丧联,众多的青色或白色、新鲜或褪色的丧联,触目惊心:
绿水青山悲去迹,落花啼鸟泣斯人。
章渡,古称漆林渡。泾县志载:漆林渡即章家渡,往昔绕岸有漆万树,因斯得名。章渡已有千年历史,唐时即在此设埠置州,辖三县。唐代诗坛浪荡子李白游历泾县,在章渡留有《早过漆林渡寄万巨》等多首诗作:“西经大蓝山,南来漆林渡。水色倒空青,林烟横积素”、“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依靠着青弋江,元明时期,章渡一度成为皖南山区通向芜湖、南京、上海等地水上交通线上的重要埠头(青弋江边,尚存“转运道”石碑),也是泾县第二大商埠。清咸丰年间,清军与太平军曾在此鏖战,古镇毁于兵燹,此后重建又曾遭火灾。章渡鼎盛时期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酒肆茶楼遍布,四方商贾云集,物产丰富,是皖南山区重要的商贸集散地,彼时,老街两边的店铺鳞次栉比;菜馆、饭庄、旅店、澡堂、木匠铺、竹器店、铁匠铺、五金店、酱坊、油坊、染坊、槽坊、布店、米行、黄烟店、南纸店、理发店、胭脂店、印书局,应有尽有(镇上还留有一处废弃的木榨油坊)。如今,数华里的曲折老街,只有街口残存着一家开设了80多年的中药铺和一家理发店。
老街身边,清澈的青弋江依然峻急流泄,不舍昼夜。
满腔血泪寒天哀,一曲哀肠凄风悲。
1939年2月,从黄山太平沿青弋江顺流而下的一叶竹筏停靠在章渡古埠,从竹筏上走下来的是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周恩来在古镇茶楼“得月轩”会见了叶挺、项英,并骑马前往4公里外的新四军军部所在地云岭。自1938年8月新四军军部移驻云岭,新四军总兵站迁至章渡古镇的董氏大夫第内。兵站机关人员达60余人,分设军实、粮秣、行政三科。兵站的物资运输依托青弋江的黄金水道,发挥了巨大作用,军用物资辗转抵达宁波、绍兴、广东、武汉、长沙等地。1938年,兵站接运来往人员五、六百人次。同年,新四军在章渡设立了中共泾县县委,机关设在上街头(今遗址尚存),章渡成为地方抗战的政治中心。
严亲已去恩未报,慈怀不留孝难行。
老街一侧沿江临水,临江那一排蜿蜒的吊脚楼俗称“江南千条腿”或“吊栋阁”,木质楼阁分前后两进,面街的三分之一坐落在陆地上,后进三分之二部分悬空于青弋江上,铺木地板,每间以6—8根碗口粗的木柱伸入江中支撑。阁楼人家前店后宅,“开门上街,推窗见河”,富有江南水乡的情调。近百间“吊栋阁”相互依靠,密不可分,站在河滩远望,林林总总的支柱宛如密密麻麻的双腿,故名千条腿。在兴盛的年代,入夜时分,百家灯火辉映江中,阁楼似一连串的灯笼,所以又称“吊灯阁”。如今,虽然吊脚楼整体上还保持着昔日的架势,但已经黯淡、苍白、陈旧不堪,不少木阁已歪斜、断裂、破损,似乎只要轻轻一推,它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般无声倒下。因此,它又像一具死亡了的、正在朽蚀的千足之虫,它的内部已经空了——虽然还寄生着一些人家——我曾走入其中的一户,一个老者缓缓起身迎接我的到来,他有点茫然无措,对我提出的问题,他一律回答:“有三个房间。”地板的缝隙里,透出青弋江银白的粼光,踩上去微微震颤。临江的方形木格子花窗开着,收容着青弋江、沙洲上的绿树和远处的旷野。
老街通向青弋江有六处下河石砌台阶,有些经过人家阁楼的底下。昔日舟楫往来的江面,如今已收缩变窄,变成了一条清溪,全无“漏流昔吞翕,沓浪竞奔注。潭落天上星,龙开水中雾”(李白所见)的意境,更没有了点点帆影,只有一个农妇蹲在溪边洗菜。远方,是一片漠漠的平林;宽阔的河滩上,卧着一头水牛。不知何处有挖掘机正在作业,嘈杂的“扎扎”声回荡在静谧的黄昏。
章渡古镇的衰落,应该源于水运的衰微。1960年,上游的陈村建起了陈村电站,青弋江的水流量大减,加之水运被更高效的陆运所替代,章渡一落千丈。青弋江,这支奔流的蓝色血管慢慢淤塞,章渡随之黯然失色,慢慢呈现出病态的苍白。
雨中竹叶含珠泪,雪里梅花戴素冠。
回光返照的夕阳把小镇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夜色出动,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章鱼在街面和老墙上伸展。幽深的老街依然阒寂、空荡,在一种愈加浓重的惊悸氛围里,我快步退出这个属于往昔的、梦幻般的境地。似乎听到过隐隐人语,但当我回首,依然不见一个身影,只有一排排阅尽人世风霜的褐黄色木板门、空空荡荡的卵石街道和无声肃立的灰暗墙壁,在暮景里无限凄凉。一群相互追逐的麻雀,一阵风似的掠过,像在宁静的水面惊起涟漪,但随即寂寞如初。
转过街角,我瞥见一丛不知名的粉红色花蕾怒放着,与暗淡的老街构成鲜明的反差,这使她有一种不真实的、妖冶的情态,似乎她是某种化身:她的前生,应该是古镇的某个女子。
抬望眼,那只鹰,依然在老街上空回旋,整个下午,它好像都在那儿,它似乎在空中守望。它守望着什么?
再见,章渡!当我梦游一般踱出老街,走回现实世界的时候,不经意间,却又看见了一副白色的对联:
身去音容存,寿终德望在。
穿过“泾溪古镇”的牌坊,现代商业街上同样恬静,低矮、空荡、冷清的街道后面,是蓝山的黑色剪影。夜晚已徐徐降临皖东南大地,我们要抵达的,是青弋江上游那泓著名的古潭,它在唐诗里波光摇曳,已经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