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是李清照避难时踏上的江渚,徐霞客深夜造访的港湾,黄宾虹迸发艺术灵感的街巷,这里承载了金华人最地道的古城记忆,最淳朴的烟火日常。金华小码头,一个牵动无数人思绪的地方。何孙耕,这位96岁的老人,从民国走到新中国,从计划经济走到改革开放,从事金华地区、金华县多项重大水利、教育、农业项目规划与建设,于时光洪流中暮然回首,细说着金华小码头的前世今生。
这里承载了金华城的古今水运变迁
义乌江和武义江汇合向西而成婺江。江宽200余尺。水域北深南浅,护岸北高南低。据《金华府志》载,唐太宗11年始建金钱寺。寺旁有村,名金钱寺村。村西有大片良田。村中各家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古时交通多依赖水路。位于金钱寺旁的婺江南岸段便成了船只夜间停靠的驿站。逢着旱水期,船夫们总要到江对面的北岸临时泊船。后金钱寺一带遭遇连年水患,有百姓北迁,开垦良田,营造屋舍,逐步扩大,于唐朝宗时期出现完善人居,即古子城。婺江北岸亦随之成为古子城百姓船只固定的避风港,人气日渐胜过南岸。行船的人歇夜,挑担的人歇脚,总要进些水米,寻个住处。岸边就有了茶摊、食铺和驿站。这便是金华小码头的雏形。
元统2年,通济桥通架南北,俗称下桥,与义乌江上的上桥即宏济大桥遥相呼应。桥上有廊房63间,与婺城白龙古廊桥相似,除供旅人歇脚避雨外,廊房及桥洞成了当地农产品交易及劳动力输送的集散地。金华小码头出现繁华市井。
何孙耕介绍,新中国成立以前,金华小码头就有了相对完备的物资供应配套。桥东除了有一座火神庙和一所小学,其余都是高矮不齐的商铺,错落绵延到水门附近。曾经只一把茶壶两条凳的凉茶铺,早已改头换面成了世人说风云的茶馆,简陋的驿站成了二层小楼的客栈,各样吃食品类丰富,叫卖声此起彼伏。金华小码头还有了大排场的南货店,供应时令糕点,春酥夏糕,秋饼冬糖,诸如桃酥、擦酥、红回回、桔红糕、连环糕、芝麻条、芙蓉糕、糖饼、麻饼、麻腿、油金枣等都是这家的招牌好货。码头上另有米厂、副食零售店、铁匠铺、农具店、旅店、早餐店、瓷器店、肉铺、蔬果摊,废品收购店等一应俱全。山里人伐木、砍竹、采藤,用竹子编一架竹排,载着竹木藤及香菇、木耳、山鸡、野兔等山货,走水路到金华小码头。竹木随竹排浮在水门处浮在水面上堆场。其余物资便送到廊桥上交易。待物资都换了现钱,山里人便去采购些日常所需,花上一整日甚至更久的时间挑担步行回家。此外,在与金华小码头隔着城门的西市街也呈现出一定的经济地理格局。小码头依水力设有碾米厂,新加工的白花花的大米由独轮车推到码头的米厂或城里兜售,大量新货下了码头,直接进了城门里的百货公司或杂货商店。
入夜,码头上人声渐息,客船与货船纷纷靠了岸,少说也有一二十艘,小渔船点着油灯,泊到江南岸去,一阵江风吹过,火苗扑朔,璨若星辰。历史演进,何孙耕看着码头上的油纸伞换了油布伞,又有了布伞;蓑笠换了草帽,又有了新式遮阳帽……
直到上世纪60年代,金华城粮食增产,外调任务量加大。城内莲花井、四牌楼及三牌楼八万仓已然不能满足仓储需求,加之金华铁路货运日渐发达,金华城的水路交通及粮食仓储都转移到了位于当时金华火车站九号门附近的九号码头。金华小码头上停靠的船只日渐稀少。后上游东阳江、义乌江修建水库,金华小码头停航。
这里收藏着艰难岁月里的人间温情
金华小码头所处地势并不平坦,由此而建的码头屋舍有着西南吊脚楼的风韵。何孙耕回忆,江边一排楼,通常情况下,站在陆上看有两层,一层营业,二层住人;下到水里看,才发现楼有三层,一层以下有厨房。屋舍临水的一边由几根柱支撑着立在水里。每家都有一组石砌的踏步直通到水里。暮霭晨风里,人们就这样踩着下去挑水、洗菜、浣衣……也有人家从面水的窗口丢下一个拴着绳的木桶,直接吊水上来。江边的房子也有平层的,前面营业,后面自住。店铺前还有支两条长凳,铺两块木板摆摊儿的;也有提个布袋或小篮子临时卖些鸡蛋、针线等小物件的。有明着叫卖的,也有暗里交易的。
计划经济时代,物资匮乏,光有钱不行,买米还得凭粮票,买布凭布票,买油凭油票……有钱的缺票,有票的缺钱,还有乡下人家在队里干活赚工分,年终结算分粮,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只有偷养在自家床底下的一只老母鸡,日复一日勤快地攒下一筐蛋,家里主母要靠它们为家人换来挨到年末的口粮。于是,大家都来到了金华小码头,冒着“投机倒把”的风险进行私下交易,多少人靠着这种“黑市交易”才得以扛过饥寒活下去。久而久之,这里明里暗里就有了“瓦郎”,又称“牙郎”,即介绍买卖双方交易的经纪人。除了本地人,也有从上海等地专程赶来的,装一麻袋的米,背一旅行包的花生,采购一些猪下水或是当年金华人不愿意买的全瘦肉,躲过工商执法检查,上火车回程。跑运输的人也因此多了些采购的便利,让家中生活相对富足。曾听闻老工商人提起那段岁月,面对城外金华小码头的这些所谓“黑市”,大家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计艰难,彼此总多了些体谅。否则,哪里来的那么多瞒天过海?
码头上的纤夫,装卸货物求生计的劳工,该是这里过得最艰难的人。他们通常长年裸着上身,浑身晒得黝黑,不论身材高大或矮小,总是有一副虎背,像是猫脚下的肉垫。拉纤的麻绳或装卸的麻袋在肩膀后背上磨出厚厚的茧,新手或是怕擦伤的,至多在肩膀上垫一块毛巾,或一块圆形的布。他们不是未经教化而行为荒蛮,只是担心麻绳磨破了衣服,买不了新的。偶尔也有身处绝境的人,为了给家里人省下一口粮,让兄弟姐妹能活下去,赤手空拳只身到码头上讨活路。他们在桥上站成一排,等待有人来雇佣,只求给一顿饱饭,有接连几天等不到雇主的,就在桥上睡;也有运气好的,一来就被雇去割稻子,干活利索的还能被雇主预约来年的活儿,城里人管他们叫“割稻客”。
这里留下了区域交流的舌尖印记
李白有诗曰:“闻说金华渡,东连五百滩……他年一携手,摇艇下新安……”“金华渡”即是金华小码头。可见盛唐时,金华航运已十分发达。到了明代,民间传说太祖朱元璋沿运河下江南,取道钱塘,入富春江、兰江、婺江,最终在金华小码头的陈日新饭庄下榻。新中国成立后,“陈日新饭庄”这块老招牌辗转数百年不倒,传有红烧肉、鱼冻等名菜。通达的水路交通为金华的对外交流提供了基础,而兼容并包的古婺民风让这些交流在金华文化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金华人自古悠闲好吃,这些印记便突出地表现在吃食与休闲这两样事上。
茶馆四下坐定,一杆道筒跳开去,一曲道情堂中起:“不唱东来不唱西,各位看官听仔细呀;都说民以食为天,不懂吃喝枉一生呀;我家前世修得好,投生金华好地方呀;一年三百六十五,金华美食道不尽呀;一月馒头配扣肉,二月年糕步步高呀;三月清明馃飘香,四月乌饭暖心肠呀;五月端午裹粽子,六月麻糍粘下巴呀;七月荷叶童子鸡,八月螃蟹爬上窗呀;九月螺狮吃满仓,十月泥鳅钻豆腐呀;十一梅菜晒满院,十二火腿撑肚皮呀……”馒头香来自北方,粽香出自汨罗江,火腿与卤菜异曲同工……但它们到了金华,就有了另一番味道,亦如程式化的徽戏随新安人东游南下,由金华小码头传到婺州,经婺民吸纳创新,于明时逐渐自成体系,以“文戏武做,武戏文做”为主要特点的婺剧最终诞生,成为金华的代表性文化。
福建羹、安徽卤味、江西小馄饨……金华小码头的早餐里多的是各地的名号。比较之下,烧饼、油条、豆浆、豆腐脑该是土著。然而,若当真往赣州寻小馄饨,江西人直摇头;往福州寻羹,福建人连摆手,当地压根就没这玩意儿。纵是到徽州寻找了卤菜,却怎么也吃不出金华味来。婺州人走心,对外面的世界不求甚解,唯对吃食前赴后继,上下求索。在金华小码头,纵是个大排档的铁桶炭烧生蚝,小餐馆的拔丝地瓜、茄子饼,掌勺的也乐于坐在一起切磋,品出个真味,争出个高下来。
悠悠婺江水,滔滔两岸潮。时光的洪流涤去了婺州水路航运的历史变迁,淡去了新中国挣扎岁月里同样刻骨的艰难与温暖,在婺州人的谈笑间留下举重若轻的只言片语,留下津津乐道的舌尖美味。金华小码头老了,面目渐渐模糊,一寸一寸没入社会演进的黄土。灯火昏黄,一阵风吹来不远处商场的喧嚣。达达的马蹄愈来愈近,故人还会来吗?
感谢金华日报社记者葛跃进、洪兵提供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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