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单位座落在城市的一座山坡上,在山坡的后面是一家医院,那是我们这座城最大的医院。闲暇时站在我们院里那些被辟成石阶的、绵延的小山岗上,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能远远看见围墙外的一片空地,空地两旁连接着门诊和住院部大楼,那里每天都人头攒动,人们或蹒跚或疾步在两栋白色的大楼间穿行,在涌动的人群中夹杂着点点刺目的白,他们的眉眼因为距离的缘故显得有点轻描淡写,他们的步履是匆匆的,带着一阵风,不时会有一些表情焦灼的人紧随其后,紧追慢赶地询问些问题,这些被问到的身穿白色制服的医务人员——他们的神情大多是安静而泰然的。
有时我会想起那个离这里很远的哈尔滨。在一个冬夜,一家不是很大的医院里,一个身材高大,头发及肩,有些文气的医生在值夜班,他刚刚查完病房,询问完自己的主治病号的病情,身上还带着外面微微的寒气,他顾不得去暖气片上取暖,随即拉开了那张属于自己的椅子,随手抽出几张空白的药方笺,握着那支白天替病人开药方的蘸水钢笔,把自己的诗情星星点点地涂在了上面。四周泛着医院特有的清寒,不远处的开水房里的水龙头正低低地滴着水。走廊里不时有人低语。值班的护士倦了,去隔壁休息室小憩。他提笔,凝神,落墨,所有的一切都缓缓隐去。他如云般置身于另外一个空间。这是他的桃花源,里面有男人、女人,孩子,静静的植物,微小的动物。月亮猝然探出了脑袋,照出了莲花的声音。时光清浅的影子落在小轩窗边那张寂寞的脸上。他敛口不言,缄默地把它们都收进了画里。
韦尔乔笔下的男人有着某种古朴气质,布袜长衫,油纸伞,即使身处现代居室依然不脱宽厚淡远,荣辱不惊的隐士之风。韦尔乔画过一个吹箫男子的影子,我时常会想那会是怎样的一首曲子?“云外哀鸿,似替幽人语”,大概韦尔乔的画就是他吹给这个世界的曲子吧?
韦尔乔也画少年,懵懂的,无知觉地睡在时光的眠床上,以慵懒的姿态,隔山有蝉声,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落下了斑驳的影子,那些影子在跳舞……可是此刻都与他无关。他们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想来醒着时都是跳脱而顽皮的,可是他们都有善良的底子。
有时,他的画是冒着袅袅青烟的,有着现世安稳的烟火气,画里的人家就是偶尔闹别扭也是悄没声息的。他画中的女人仿佛是从白昼的月亮里斜生出来的一种花,每一片丰厚的花瓣上都吸满了太阳暖暖的气息,她们大多有着北方女子高大宽厚的骨骼,肉感,健康,带着家常的可以依靠的温暖,也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给予身边的人幸福。这些女子是符合画者一贯的审美,且他的审美无意中又与他的职业理想相互渗透——健康至上。她们大多散发着地母的气质,令人联想到充满饭香的厨房,夕阳下唤孩子回家的母亲,晴日里卷起袖口晾晒衣服的妻子。韦尔乔是希望他笔下的女子是健康而能生生不息的。这些女子中的少部分也会露出南方女子纤细敏感的表情,这多半是养在闺中待嫁的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下淡淡、静静的,背后却满是让人消受不了的轻盈俏皮,使人魂儿一动一动的。
韦尔乔也画花,一蓬一蓬如云般在空中翻卷,浓浓的香,冷冷的色,那种热烈也是弥漫着古旧气息的,好像开了几个世纪,带着某种诡秘,逼得人到虚里去,到底花芯里藏着什么秘密?
“春天不好。愈发相信春天不好。北方没有春天。那又冷又阴又潮又脏的季节,我无以名之,姑且叫它灰季。在这个季节,医院里的病人死得也特别勤。”这是身兼两种身份的男子的一种独特的悲悯。那薄薄的纸笺,一面是冰冷严谨的医学,承载了一个人赖以生存的俗世肉体;另一面恰是他内在精神的凸现,寄托了他毕生浪漫绚丽的梦想。这横竖不过七寸见方的纸笺,浓缩了一个人的两种人生,无所谓正面与反面。有时那些用墨水洇湿的画面透过不堪重负的纸的纹理,抵达了它的另一面,那些美丽蓬勃的花朵、女人绵密厚实的秀发就印在了一对中规中矩的肺叶中,或者正好落在了超声波检查的虚线上。
中国文化的精髓是静、雅,韦尔乔深谙此道,他从静、雅中还探出了它的远和幽。中国画里的真气内行都被他那支生枯笔描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