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戏文
新街上有人要嫁女儿了,父亲寻思着给她送副好嫁妆,于是一路打探到老街,找到了最有名的老箍桶匠。那时,他正在修补一个大大的豆腐桶,10年前,他精心制作了这只桶,选用上好的杉木,刨成木板,长短交间,做成精准的一个圆,用帧仔细钉好,再刷上三道桐油,嫁女儿般慎重地给人家送去。10年的风侵雨蚀,底下都磨去了一层,木桶却坚固如初,倒是外面围着的一圈铁皮有些松动。
现在正是生意清闲的时候,箍桶匠把斧子挂好,到茶馆里找人聊天去了。他总是聊以前人家嫁女儿,箍的有水桶,浴桶,还有“金桶”,一庄生意就能让他忙上好几天。说得兴起,他就开始斜着眼睛得意地唱戏文:“一个我要你箍一只早早桶;一只中午桶;一只小儿桶;一只有底无盖桶;一只有盖无底桶;还有一只桶:两只耳朵高耸耸,中间直弄通,一眼望去到山东;还有一只桶:中间横着一根栋,尾巴翘起通天空,翻转身来‘扑龙桶’”。跟戏文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桶,只要他一见,就会做,说的唱的,都是他引以为傲的手艺。
箍桶匠早已过了花甲之年,儿女们总想着忙了一辈子,是该歇歇手享清福了。可箍桶匠依旧固执地守着这门手艺,哪天不摸摸那些陪了他几十年的刨子、墨线,他做梦都不安心。他知道他箍的桶,又坚实又耐用,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健朗一如从前,但他参不透他的天命,他只感觉去茶馆的时间越来越多,昔日急冲冲赶来,说着三天之内一定要交货的老朋友,现在来却总是邀着一道去茶馆,或是摆上一盘楚汉战局,一战一天。他越来越觉得有些情绪在心里头转,堵堵的觉得就有股烦躁和火气往上串,只有操起了他的手艺,他才能慢慢安心下来。
夕阳下的老街,木门红彤彤的有股暖意,他坐在门口坐成了金色的雕塑,后边一排的工具挂在墙上,泛着被时光浸染的一层红光,渐渐成为茶馆中拍案的一段传奇。
星星的提示
晚上的时候,他照样出来观星象,今夜头顶上的星子灿烂,明日一准是大晴天,可以晒面。多年来,他固执地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星星是对于太阳和长寿面的提示。“两样都是好东西呢。”他的理由就是如此。
晚上和面,明天一早就把细细长长的长寿面晒出去,他马上打定了主意。想到又可以就着灯光在大缸里和上几十斤的面,他就感觉年轻时候的力气和韧劲都充盈到了身上,整个身子蓬松松的,像喝了酒一样,要把自己醉倒在这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手艺里。
多少年了,老街上的人在他这一挂挂的长寿面中渐渐长大,又渐渐老去。瞧老街顶头的那小子,一年一个生日,一年一挂长寿面,也没想到就这么哔哔啵啵地长大了,居然说是结婚喜宴上要上一道长寿面了。而隔壁的那位跟自己同龄的老太太,也巍巍地过来看看给他老伴过70大寿的面好了没有。子女有心记着老爹的生辰,但最关心的却是相守一生的老妻。新嫁娘的样子还在眼前呢,这日头就是好过,自己的年岁,也不知不觉就溜了,就像一根长长的长寿面,一下就从这头溜到了那头。他一下想出了神,然后拿起和面的盐水,舀起一点尝了尝,刚好,刚好,手艺倒没有退步,这才让他有了些欣慰。
他知道老街上的人念旧,就喜欢长寿面的爽滑劲道,大人小孩过生日,买上一挂长寿面,才能健康又长寿;过年过节来客人了,其他面条上不了台面,只有这原汁原味的长寿面才是待客的最佳方式;结婚了,搬家了,生孩子了,上大学了,什么喜事都要吃上一碗长寿面,好事才会长长久久。
怎么又想得远了?他摇头暗笑自己,照旧把整个身子的力气、整段人生的历程,都揉进了面团里,到了第二天,院子里头晒满的,依旧是喜气盈盈的长寿面。想到有这么多人要他的长寿面,镇上有这么多喜庆的事,他觉得这日子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