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就把自己当作一个写字人”
叶政中出身书道世家,或许这只是一个追溯的身份。他的祖父叶憩堂(又名宏炳、焕章、万芳)为前清秀才和贡元,曾是汤恩伯(克勤)、方国钧(秉之)和黄允文(善楷)等人的塾师,他的父亲叶梦贤也有一手好字,叶政中自小耳濡目染,习字是家常事。但叶政中对他父亲少有印象,在他三虚岁时,父亲就下世了,他跟着祖父母一起住在雅堂街上,日军攻陷杭州之时,省政府迁移到金华,杭州的西泠饭店、楼外楼、天香楼等有名的餐馆也移到了雅堂街和三牌楼(现今新华印刷厂对面)一带。叶政中说,“那时的雅堂街,常为冠盖云集,繁华热闹不下于旧上海。”芳园、楼外楼、花园饭店等众多字号都出自他祖父之手。楼外楼给他祖父的报酬不是现金钞票,而是一桌中等海参席的礼券。他的爷爷只能将礼券转手他人,才能够换来柴米油盐等也使他连祖母一家两老一小改善生活。当时,只要是金华名头够响的餐馆、商店,牌匾上的字号(如启源、升号、益生、仁寿堂等)都是出自叶憩堂的手笔,但不知为何都未留名,当时也没时兴“书法家”这一称呼。叶政中说,“我祖父就把自己当作一个写字人(私塾停办后)。”
叶政中从他堂姑妈叶秀燕(梁树滋妻、金维坚表亲)那里还听说过一件关于他祖父的事,当年美国人住在金华,美国来的马医师创办了福音医院(金华中心医院的前身,金华中心医院为后来多家医院合并而成),然而当时的金华民智未开,对于西洋医学尚有一种戒惧的心理,曾谣传美国人的锅里炖了婴孩吃,以致群情激愤,金华百姓围堵美国人的聚居区,驱赶、追拿愈演愈烈。叶憩堂原来是马医师的国文教师(他也当过傅其永子女,即吕公望外孙和外孙女们的家庭教师),他教马医师中文,马医师则回赠以西洋货、瓷器等,叶政中现时还少量保留着这类东西。叶憩堂为免马医师无端受祸,让马医师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一直送出通济桥头。别后茫茫,生死不知,惟有个中师生情谊,那真是“桃花流水三千尺”、“一片冰心在玉壶”,也是儒家博爱之心。
随后,日本攻占了金华,一时繁华似锦的雅堂街,凋零殆尽。日本人把整条街都开辟成了慰安所。叶憩堂、叶政中祖孙一家也漂泊无依,叶憩堂老人最后忍辱给一个为日本人办事的人(曾留学日本的钱何忱<音>)看房子,才有了片瓦遮身的暂住之地。叶憩堂终因受辱太甚,贫病无医去世了。“我祖父走的时候73岁,孔夫子也是73岁走的,老话讲‘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的生命最难逾越的两个坎儿。”叶政中说。由于营养不良,叶政中自己也是多灾多病,九死一生过来,一如当时这个弱不禁风的国家。叶憩堂过世之后,叶政中为生存计,只好投奔澧浦乡的方山嶺村方国钧(叶憩堂是其塾师)方豪一家。方国钧也是日本留学生,早稻田大学毕业,当过律师,但他决不替日本人做事,逃遁于金华与武义的山间,叶政中无人照料,又只好投靠于安地亲戚家,过着依人篱下、流离颠沛的生活。因亲历贫富不匀、国破家亡境遇,加上看过水浒传、中山丛书,感到孙中山的革命不过瘾,听有共产党无限向往。
“不要走得太前,也不要落在后面”
叶政中至今回想起他的叔父叶逢春,却有一番曲折的心情。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学徒的生活异常辛苦,除了必须要学的手艺,一应杂役要干的活计他也不能少。叶逢春从兰溪逃出来,就是忍受不了学徒这种奴隶般的生活。到了金华,他也是无事可做,只是给他的兄长叶梦贤跑跑腿,买烟端茶。恰好叶梦贤和孙传芳的部下经常在一起打麻将,闲话家常时,谈到这个买烟端茶的小伙子,那些长官问叶梦贤:“这是谁?很有军人的派头。”叶梦贤也未多说,只答道:“他最喜欢当兵,你们带他去就是。”于是,叶逢春的人生就在牌局之下敲定了,在国民革命军北伐的时候,机缘巧合,他又成了国民革命军中的一个士兵,此后升至团长,进入中央军校将校班学习,曾任江苏省军事教育队队长。以后到台北成了将官,老家人都不知道。有人说叶逢春要是北伐加入叶挺独立团,以后差不多也是和粟裕一个级别的将领了?
叶政中在日本投降以后,由叶逢春派人接到苏州、镇江读书,叶逢春请了师爷教他学问,师爷甚至对叶逢春说过,“你这个侄儿不简单,16岁的年纪已经看得懂《西厢记》了。”那时,叶政中岂只是读过《西厢记》,四书五经本是他祖父叶憩堂敦促他要读的,《古文观止》以及一些历史演义小说更是为他所最喜好,甚至连佛经也是熟于背诵的(叶憩堂曾靠念经卖经过活,西华寺尼姑就是叶憩堂对雅堂街父老说情留下的)。叶政中说:“从小到长大,读书的知识在脑子里堪比万马奔腾,心骛八极。到了大学里,学问才系统化了,那就像总辔六龙钩深致远的了。”谁想在镇江的日子也不好过,叔母为人刻薄,叶政中又少年气盛,再次出逃,从丹阳逃出先转南京再到上海杭州,身无分文,只好扒火车捡人家丢弃的食物喝自来水生存。他回忆说:“那时,我就一身短衣短裤,心想要是开到日本去,就当作去日本看看风景。”火车到了诸暨,前路已断,(铁路未修复)不能通行,叶政中只好徒步回到金华,从此与叔父叶逢春一别数十年,了无音讯。直到文革以后,有消息传来,说他的叔父在香港,“我当时心想,坏了,我叔父还流落在外面,准备想办法寄钱给他,让他回来。”叶政中说,“谁知道他已经是退休将官,人说他住的洋楼都是分配来的。”
此后,叶逢春也帮扶了一把自己的侄儿,让他的生活略微有点起色,然“宁可正而不足,不可斜而有余。志从肥甘灭,心自淡泊明”,这是叶政中时常用来勉励自己的格言,以致适度的贫穷维护了他自己不至于下坠到德行败坏的地步,他在华东师大政教系读书时的老师曾劝告他,“不要走得太前,也不要落在后面”,这就是说要他守中道而行,就像他的名字所示意的一样,“政者,正也”,“不偏不倚之为中”,正道即是中道,守正即是守中,不走极端,所以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但人世并非理想国,所以,一如乔治·斯坦纳所说,“这似乎是相称的,也即在一个造成这么多无家可归者的准野蛮文明中从事艺术创作的那些人,本身也都是无栖身之所的诗人和跨越语言的流浪者。古怪、高傲、怀旧,刻意地不合时宜……”在叶政中身上,我们也能够看到这些流浪者重叠的影子。但叶政中始终有着启迪完善人世、人生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