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惜盐是十二木卡姆的曲调。盐即快拍的意思,起于疏勒乐。惜惜盐能填配诗歌演唱。
我总是在诗歌中写到歌声,琴声,写到十二木卡姆,仿佛它们就是我诗歌的主旋律,充满悲怆和野性。木卡姆的声音,仿佛就是我诗歌的声音。我出生在伊犁,伊犁别称阿力麻里,维吾尔语就是苹果城的意思。伊犁河边至今还保留着一些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人建造的尖顶房屋,屋舍四周白杨环绕,苹果树低垂。在伊犁,住平房的人家,几乎家家院子里都会有几棵苹果树。伊犁河边的居民,更是种植了大面积的果园,几十亩,或者几百亩。就算看守果园的人,也会在相似的果树间走迷了路。有一年春天,我从果园外经过,听见果园深处有歌声传来。寻着歌声,钻过土围墙的缺口,进入繁花盛开的苹果园,我意外看见一群劳动的人聚集在苹果树下唱木卡姆。合声呼应,此起彼伏,他们唱的木卡姆是快乐的,也是忧伤的。是质朴的,也是挥霍的。我听不懂维吾尔语,不知道他们的歌词表达着什么,但那喊出来的歌声,悲怆,野性,英吉沙尖刀一样刺破了我的胸膛。我一时泪水落花般汹涌,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内心莫名涌动的悲伤。它们将我撞得粉碎,飞扬。
唱歌的人是伊犁河边的农民,春天他们在广大的伊犁河谷播种小麦,玉米,夏天在果园除草,剪枝,嫁接。秋天山上的羊回来了,可以看见他们赶着自家零星的羊群在收割过的田野里放羊。他们劳动的时候是沉默的,脸色黝黑,粗笨的农具斜扛在肩上。盐巴,茶叶,方糖,馕,御寒的衣裙,一年到头他们都在为着这些简单的生活而奔忙。偶尔,他们也会放下辛苦的劳作,聚集在苹果园或野地里的打麦场喝酒唱歌。酒是高度的白酒,歌是维吾尔民乐木卡姆。
木卡姆是维吾尔音乐的灵魂。全套木卡姆共有十二部,每部木卡姆分琼乃额麦(大曲)、达斯坦(叙事诗歌)和麦西热普(歌舞组歌)三部分。它融歌、乐、舞一炉,有独唱,齐唱,载歌载舞地唱。可以说,一部木卡姆就是一部音乐体的长诗。木卡姆的声音,就是民间百姓生活的声音。我曾在汉人街看见乞讨的南疆人跪坐在满是尘土的泥地上唱木卡姆,巴郎仔十几岁,破衣烂衫,光脚,脸上的尘土比地上的多。他唱的是阿希克行乞时唱的歌,歌中诉说行乞者独自一人走过茫茫戈壁来到绿洲的辛酸。唱着唱着,巴郎仔泪水流下来,像干渴土地上浑浊的河流。唱木卡姆的人心里是苦的,听木卡姆的人心里是酸的。生活的滋味,不全是苹果的甜。
我也曾在葵花场上听过维吾尔妇女唱木卡姆。她们跪坐在葵花黑色的籽实上,金黄的花盘在身后堆积成墙。她们一边打葵花一边唱歌,手中的短木棒有节奏地敲打着花盘,像敲打着圆圆的手鼓。她们的歌声里有爱情,有粉红的纱巾,有劳动的欢乐,也有对生活的抱怨。
木卡姆是口口相传,现在会唱木卡姆的人越来越少,老人埋在了荒坡上,年轻人喜欢流行歌曲和印度音乐,只有在歌舞表演场所才能听到木卡姆,但那样的木卡姆,衣着鲜亮,歌者轻盈,没有了民间的质朴和野性。
多少年,我一直在寻找木卡姆的旋律,它像一匹西域丝绸一样冰凉地缠裹着我。每次回伊犁,我都会像个偷果子的贼一样,围绕着伊犁河边的果园一圈圈地走,我想找到一段有缺口的围墙,想钻过围墙的缺口进入苹果园,再一次看见落花深处,劳动的人们热烈而悲伤地唱着木卡姆。那也许就是我最初的诗歌,在我还没有学会写诗的时候,它已经尖刺一样扎在了我的灵魂里,让我永生不得安宁。
木卡姆的旋律对我仿佛是一种伤害,它穿过漫长的岁月,穿透我脆弱的心。我一直为这旋律感动,困扰,忧伤。后来,我开始写诗,在诗歌中将它表达出来,无论慢板还是快拍,无论低沉还是激越,我用停顿、转折、飞扬、省略,用汉字的音律来替代胡笳、羌笛、沙它尔和都它尔的伴奏,用那最原始的声腔来表达心灵的热爱和悲伤。木卡姆的旋律在我的字里行间起伏,呼应,回响。它是露天的,没有边,没有屋顶,一直向苍穹飘荡。
这些年,我学会了用诗歌描述我的家乡。果园,麦田,荒野,亲切的邻居和牛羊。我诗歌中的斯德克老汉,是一个孤独的守园人,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果园里的那些果子就是他的妻子儿女。黄元帅,果光,冰糖果子,柠檬果子,海绵果子,他照顾她们,守着她们,最后看着大马车把她们拉走。他终日沉默,但果园空荡无人时,他会一个人唱歌,歌声低沉,思念。
现在这些都是我的思念。在后来的岁月中,我终于明白自己也是当年那些花、那些人中的一个,羊群一样四散,飘零。无论怎样辗转,我都无法再次回到到那个流水落花的地方。有些我依恋的,正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但在某个漆黑的夜他们会异常明亮,清晰起来,迫使我不得不拿起笔,让自己在诗歌里像植物一样再长一回。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每年,苹果花刚落,青青的果子才一点点大,我就开始摘果子吃,又酸又涩,一直吃到果子成熟。大人们说我是苹果虫,我想,我真的是一只苹果虫,灵魂居住在一个苹果里,写诗,听木卡姆,又酸又甜的生活。
维吾尔人用木卡姆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和悲伤,我用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