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曾这样赞叹岸惠子:初见你时,你炫目的美丽令人难以直视。难以直视的原因是当时彼此不很熟悉。
1956年5月,川端首次展开了他的人生欧洲之旅,那年那月他称赞的岸惠子正巧在法国巴黎完成结婚仪式,新郎是法国导演希安比,彼时他们已是很好的朋友。他作为女方证婚人出席了那场令人瞩目的婚礼。赏心悦目的人和事物向来是让人心生欢喜的。这就是所谓的食色,自古以来文人骚客们于食色更是吃出林林种种的风雅趣味来。何况是满纸飞花惯了的川端康成,有史料记载,川端有严重的少女情结,他的小说大多以少女为叙事主体,内中文字的曼妙曲折自是不必多言,甚至在他当年出席诺贝尔文学奖授奖大会时,他居然提出一要求,前排必坐一排白衣白裙手持白色鲜花的妙龄少女,他才得以在台上畅快淋漓地发表他的得奖感言,时年70岁。
川端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岸惠子的情景。有个朋友是岸惠子的亲戚,他对川端道,我家有个姑娘,很想写小说,希望你能见见她。那一定是个很清朗的初夏时节,娇嫩、天真,文静的惠子与这个日本国民一直为荣的作家一起踏进他们共同熟悉的朋友的庭院,那是日本寻常人家的庭院,宛如那些干净洗练的黑白老电影无数次闪现过的镜头,房间宽敞,山谷间的微风不时从简单的竹帘中穿过,那一定是个难忘的见面。多年之后,当川端已经和惠子成为朋友时,他依旧还清晰地记得他俩离开那位朋友家时,或许那时是个黄昏,川端的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场景,一个腼腆的绅士与一位安静的姑娘,彼此还很陌生,姑娘的连衣裙很薄、下摆很大,他们告别朋友或者亲戚,姑娘提着漫过脚踝的裙裾,走过扶梯,然后穿过清凉如水的长长的回廊,最后是门厅,裙摆随着眼前丽人细碎的步子一路旖旎,在有点幽暗的黄昏的清凉的”床”(日本的传统建筑,进门即床,抬腿盘坐)上摇曳,他们在洒过水的门口放鞋的石板地上停驻,姑娘轻轻地欠下腰肢,裙摆空空逸逸地拖在了潮湿的地上。花木扶疏的庭院,遥远天边夕阳西沉,如一副美丽剪影,所有的一切都做了背景。川端在一篇文章中感叹:她就是一朵被水濡湿了的剔透的花。水中湿润的花,多么让人心生怜惜啊?那一瞬间或许他想起他笔下的千重子或者是驹子,“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就此,她在他的心上落下了一弯檀印齿痕。后来他邀请她出演了他的《雪国》。他就是他心目中的驹子。
多少年过去了,故事的背景旧了,倘若是一帧旧日小照,保存得再好,边边角角也泛了黄,带着时过境迁的烟火气。昔日的那个忧郁风雅的作家在煤气中了结了自己在尘世的故事,连那声叹息也留在了当年庭院的简洁的屏风上,如一只绣工精细的鸟。那段当年受万人瞩目的婚姻如今也划了一个令人遗憾的潦草的句号。莫怪郎心冷似铁,尘世一切皆烟云。可是那朵盛开在初夏时节濡湿的花却依旧娇艳夺目,散发着馥郁的清香。描写美人,诗经已达到极致。大凡真正的美人总是让人无法言传,宛如看到一个让自己真正心仪的人,你面对他,还来不及用语言来表达那种感受,即刻,瞳孔放大,语言变成废墟,爱和美同样有种摄人的力量。
看她早期的影片常会想起《诗经》里那些充满音韵美的诗句,婉婉约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女人的花期很短,类似烟花,瞬间灿烂,随即凋零,一地的纸屑子让人伤感。记得陈冲在电影《意》中有句对白,她坐在梳妆台前,对心爱的儿子道:“女人老了如狗,没人爱了,你一定要对我好一点。”言语之间有无限的凄楚涌现。仿佛是造物主的玩笑,女人花期的结束,正是男人盛开的季节,但有些人的花期却可以永远没有极限,生命之花永远不败。在本该凋零的季节却开放得更加肆意而盛大。
小津安二郎电影里惟一一次的异常克制的吻戏(不过只有个静止的背影),也就交给了她。她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在小津的《早春》里肆意穿梭,她总是用她嫣然的狡黠一笑来表达她的小小的胜利,就像一只在跳脱中露出小尾巴的狐狸,她的这种小小的邪恶也还是能在《诗经》中寻觅到的。小津是个擅长大手笔的人,但是岸惠子却没有显出她的光彩来,大概是出道不久,或者如有类人那样,那节沉潜着的最华彩的章回一定要冲破“春天层层的瓦砾”,经过岁月的沉淀才能大放异彩。没有哪种疾病会像爱情那样让人大喜大悲的了,有人降临到这个世界似乎就为着另外一个人而活着,犹如《问君芳名》,东方式的魂断蓝桥,虽然当年这部片子大红大紫,故事却是贫乏而落俗套的,中间的曲折也不过是琼瑶式的套路,虽然其间打上了战争的烙印,结局还来了个大团圆,典型的东方式的慰藉,看毕只感叹还不如死了一两个才让人嘘吁不已,这样是悲剧不像悲剧喜剧不像喜剧,对于喜欢看悲剧的人来说这部影片只留下了淡淡的痕影,唯一记住的是岸惠子娟丽纤柔的影子。
她远嫁巴黎,面貌也在迁徙中发生了变化,也许是与饮食、生活习惯改变了有关,似乎一个人离开了原来的地域,外貌气质都会渐渐地烙上他所处的地域的印痕。她的外貌渐渐由纯粹的东方古典式渗进了西方的典雅,她的美丽里又揉进了法式风情,她的美不再是诗经里那些婉约的诗句能够概括的。《血疑》中那个很特别的巴黎姑姑,那样的女人已是达到美的极致。暗香浮动。再也没有人像她那样自信,优雅地老去,如一只美丽的鹤。她的优雅是那种侵略性甚至是有点的彪悍气息的,彪悍向来是和优雅无缘的。年轻时的纯粹的古典式精巧雅致被一种无形的波澜大气所取代,她的身上保存着上个世纪日本那个时代女明星特有的贞静古雅气质。2001年她实现了她年轻时的愿望,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那时她已经出版了多本书籍,川端曾经说道:如果她选择了写作,文坛就此添了位倾国倾城的美女作家。
然而她走了另外一条路,成了日本大师们的女人,如原节子于小津,高峰秀子于成濑,田中绢代于沟口——岸惠子于市川昆,她们撑起了日本电影史华丽的乐章。
近日,有爆料:仍有风度男士在安惠子别墅出入,她依然风采依然。
岸惠子老矣,尚有人爱否?
她的粉丝雀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