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我从小学升入初中,在村北的小学校里,从中间的教室移到西边的教室,学校仍是村校,老师依旧是村里安排的。
9月1日开学后,我从理直气壮地向父亲要求到死乞白赖向父亲哀求,父亲终于给我买了一支五角五分的英雄牌塑杆钢笔。我知道不是父亲吝啬,实在是家里没有余钱。我记得每年的口粮都不够吃,平时我们兄弟仨上学从来没有一分零用钱。那时候两分钱可以买一根白糖棒冰,五分钱已经是奶油棒冰了。每年夏天,我们都用口水怀念棒冰的美味,实际上很难吃得上一回。
“如果不是看在你成绩考得好,我才不会给你买钢笔,反正是背锄头务农的料。”父亲把钢笔递给我时这样对我说。这点是我最引以为豪的,村里一起上学的伙伴,男女十六七个同学中我的成绩是绝对第一,每次考试都这样,只是我家的贫穷也是全村第一。
“兜里插一支钢笔是知识分子,插两支钢笔的十有八九是干部。”那时候有这么一个说法。自从有了钢笔后,我发觉写作业更认真了,这是老师经常拿我的作业本表扬我的次数增多和褒奖的话语中也可以证明的。或许那个年龄的潜意识里有了一个愿望,要成为山村里的知识分子或者一种年轻人追求时尚的天性所致。
好景不长,一天下午,我上课时早就尿急了,老师刚说完下课,来不及把钢笔收起,我猛地站起往教室后面的厕所跑。前后几分钟,事情就这么蹊跷,在一身轻松回到教室时我的心就再也无法轻松了。我的同桌和前座,两个女生在抢我摊开桌上的作业本时,忽略了本子上的钢笔,一拉一扯,钢笔骨碌碌地滚到桌边,自由落体垂直而下。“啪”,一声,我的同桌连忙放了作业本,捡起钢笔,笔尖已经摔歪了。我在同学们的惊呼声中,飞快跑回座位,拿起笔往纸上写。时有时无,钢笔已经无法正常写了,我又急又气,当即大声叫喊“谁摔坏我的笔谁赔!”
我的同桌小声说,前座的女生来拿你的作业本想偷看作业,她去阻止,作业本拉扯间就把钢笔摔到地上的。事实上当时班里大部分同学都看不起我的同桌,有的还欺侮她。原因是她的父亲头上有顶叫反革命的帽子,这在当时属于另类的,我平时只会读书,又不会欺侮女生,老师就安排她做我的同桌。说实话,我内心也不太高兴。不过,天生对老师的敬畏感,我是敢怒而不敢言。
我前桌的女生平时就看不起我的同桌。当时就对着我的同桌咋呼上了:“我抄作业怎么了?谁要你这个反革命女儿来管,你管钢笔它就不会掉地上了。”我也火了:“你抄作业还有理了,我找老师评理去。”
一听找老师,前桌女生当时就蔫了,事实上我们那代人都怕老师。主要老师是本村人,一般都是长辈,加上是老师,哪有不怕之理。最后当着班里其他同学的面说好,钢笔她们两个人赔。后钢笔经我的老师修了修,只好作蘸笔,在墨水瓶里蘸一下可以写几个字,在没有拿到钱之前,我也只好这样将就着。
过了几天,我趁我前桌女生和我同时放学回家时,说跟她去她家要钱。她让我先到我同桌家里拿,她家的她负责自己拿来。我知道她是怕父母责骂,心想我只要拿到钱就行,她自己拿来我还求之不得呢!
我的同桌我催了几次,她却一脸无助,恳求我是不是缓一段时间,她是一分钱也没有,家里也困难,让她想想办法。
一晃过去一个多月,再下去就是放寒假了。我等不及了,放假我用那支破钢笔在家做作业,被我父亲看见,不被打死也要被骂死啊!我就对两位女生下了最后的通牒:放假前不把钱拿来,我上你们家告诉父母去。
我的同桌难为情地趴到桌子上,一言不发。倒是前桌女生,反而以言激我,“你有本事从反革命家拿来五角钱,我也给你五角。不去她家,我也不赔。”一块钱对当时的我,几乎是天文数字,就不甘示弱:“你说话要算数”。那女生嘴巴挺硬:“我算数,不算数的全班同学可以不理我。不过,你拿不来她家的也别想从我家拿。”
我也火了,“好,你等着,我星期天就去她家拿。”
星期日,我背着大竹篮特意去同桌女生家的附近割猪草,边割草边留意着她家的情况。说实话,当时十一、二岁的年纪,要我去问大人讨债,心里害怕,另外也怕看到我的同桌在家。不知怎的,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又说不出来,但有一点心里雪然,事到如今,刀山火海只能上了!
眼看草已经塞不下竹篮了,我还是迈不出走向她家的那一步,无奈,只好背起装满猪草的竹篮打算回家。刚拐过她家的墙角,迎面走来了她的妈妈,她妈是本村嫁过去的,按辈分是我族姑。我只好硬着头皮叫一声“姑”,她一呆,随即一手接过我的竹篮,一边拉住我的手,“这不是大侄子吗?真乖,去姑家歇歇。”不由我分说,就拉我进了她的家,把我按到在凳子上,说:“坐着别动,姑给你舀水去。”转身端出一盆水要我洗手,又返身泡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你这一声姑啊!叫得我眼泪都要下来了。乖囝,坐下别动,姑给你烧好吃的。”我坐立不安,又不知从哪说起我自己的事,在桌边傻子一般坐着。不一会,姑居然端着一小碗刚烧好的糖氽蛋出来。我吓呆了,那时鸡蛋和肉一样都是稀罕物,逢年过节都吃不到啊!即便尊贵客人上门,谁家也舍不得烧蛋招待。
我看着碗里的两只荷包蛋,口水直咽,半天不敢动手吃它,仿佛做梦一样。姑一手端起碗一手夹起一个蛋,往我嘴里塞,还说:“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淑怡(同桌的名字)说班里只有你不欺侮她!学习也好!姑喜欢懂事的孩子,这是奖励你的。”我最后还是忍不住接过姑手里的碗筷,三二下把两只蛋吃下了肚,连碗底的糖水也忍不住用嘴舔了个干净。
吃完了,姑说天快黑了,不留我吃晚饭了,你爸妈在家要着急的。她把我送到门口,还嘱我有空常去玩。
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回到了家,后来再也不敢和同桌提钢笔的事,事到今天,嘴里还经常回味起那鲜美扑鼻的鸡蛋香。